姜炎用的是劍。
他用了十一年的佩劍——或者說將軍劍——在半個時辰之前壽終正寢。
斬斷這柄劍的,是闢水刀。
他是南唐軍神,也是此次南唐大軍北征的唯一統帥。
他在遠隔千里之外,用了一個小小的算計便打敗了那位“天下兵道居其半”的北周軍神裴徵,甚至都不用他自己出手。
而今天,他卻用兩個時辰的時間目送着那位年輕宿敵的從容離去。
是的,那個人是他的天生宿敵。
在這一點上,他早便有了覺悟。
如果說,在豐慶六年的青州城下,眼看着那個年輕人帶着不知從哪裡拼湊來的兩千兵馬,便將他挫敗司馬巽的計劃攪黃的時候,他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的話。
那麼在泗水南岸的那一戰,便讓他真正將那個名字刻在了心裡。
陸鴻!
這兩年來,他聽說了很多關於這位對手的事蹟,比如整治平海軍、剿滅海匪、掃北、平遼東、降新羅,他開始越來越覺得,這個人正是他的命中宿敵。
即便是那個不可一世的突厥人韓清,和那位曾經讓他引起過注意的司馬巽,到最後都沒能在他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也一一被他從敵手的名單之中劃除。
但是這個年輕人,卻讓他每每望着空無一物的名單而感到興奮,感到顫抖——因興奮而顫抖。
不過,他始終猶豫着要不要將這個名字寫到自己的名單上來。
因爲在他以爲,這個年輕人雖然已經表現得十分出色,但是那些敗在這個年輕人手下的貨色都還不足以爲其作證。
那些傢伙都太弱小,沒有資格證明這個叫陸鴻的人能當自己的對手!
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名單是該增加一些東西了。
這讓他重新感到興奮,他舔了舔因爲興奮而有些乾燥的嘴脣,深邃的目光望着北周軍隊遠去的方向,忽然向身邊冷冷地說道:“傳下去,分兵攻打懷州和太原!”
身邊的一名參將還在爲敵軍的成功撤離而懊惱,聞言明顯怔忪了一下,隨後便急忙勸道:“姜帥,如今打太原,是不是操之過急了?懷州更加沒有必要啊!咱們只需要咬着陳州王李安,然後將周帝堵死在洛陽城外不就行了?”
是的,這位參將的顧慮很有道理——他們的目標是周帝,他們只要守住了周帝的退路,與左路軍合兵,沒有洛陽堅城保護的周帝總歸逃脫不出他們的手掌心。
周人看似強大的大軍也好像並沒有傳說中那般令人膽寒的戰鬥力,這在他們一路勢如破竹的四個多月之中已經多次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分兵打懷州似乎根本沒有必要,只會無謂地分散兵力;打太原更加困難,因爲太原更遠,城池更堅固,也就是說他們需要分出的兵力將更多!
而且,以太原鐵騎的威名,沒人保證他們分出去的這些兵馬能夠全勝而歸。
更何況,在太原以北,還有一個支人聞風喪膽的突騎軍……
但是隻要捉住或者殺死了周帝,這一切都不再重要,周人再有多少精兵強將,如果沒了皇帝,又何懼哉?
“況且,這次周帝和兩個皇子都洛陽,如今他們的陳州王也趕了過去,咱們集中兵力一網
打盡豈不是更好?”
這名參將的話好像越來越有道理了,就連左近那些絲毫不敢違抗姜帥命令的將軍們,都在暗暗點頭。
所以以姜炎的獨斷,也不得不好好考慮了一下,然後更改了他的命令:“那就不打懷州了,打澤州!”
他沒再理會底下的一片驚愕與譁然,拋下手中的斷劍便從人羣當中走了出去。
鏖戰半日,他該休息了。
先前那名參將張大了嘴巴,不可思議地望着姜帥的背影,然後轉過頭來與自己的同袍們面面相覷,四顧無言。
懷州在洛陽的東北,是前往太原的必經之路。
如果說先前姜帥分兵打懷州的話,還可以說是做萬一的打算,在周帝退往太原的路上多設一道關卡。
但是如今突然又改主意去打澤州,這是個甚麼道理?
要知道,假如周帝真的能夠從洛陽突圍,然後穿過懷州的話,便有兩條路可選,一條倒確實是要進河東道走澤州,然後經潞州到達太原府南,但是還有一條,便是從懷州進入河北道衛州,經相州、銘州、邢州、趙州到達太原府東。
後一條看上去經過的州府更多、路途更遠,其實不然,大周河北道由於長期抵抗兩胡的緣由,各州府兵和團練都分外剽悍,無論組織能力和戰鬥力都要強過別處。
比如楊智奉命增援安東的時候,帶的便是五百相州兵。也正是這五百相州兵,首先攻破當日安東都護府衙門所在平州的大門,並且頭一個趕到仁貴坊阻截成凹鬥……
換句話說,如果打澤州,只會將敵軍逼向更安全的一條道路上去——假如敵軍能夠成功從洛陽突圍的話。
姜炎自顧自地靜坐在他的帥帳之內,閉目調息。
他當然知道自己麾下的那些蠢材們會質疑他的決斷,因爲他的這個決斷看起來確實沒有任何的道理可言。
但是以他的冷傲,是絕對不屑於對這些蠢材解釋的!
蠢材畢竟是蠢材,就和武晏那老匹夫一水的貨色!
這些人如何能夠看懂他的用心?
在他看來,整個南唐,能夠入他法眼的將軍只有一個,就是那個曾經的獨眼王鄒震!
可惜那傢伙死得早——在前年的那場北征之中便死了,死在那場看起來毫無破綻的叢林伏擊當中。
當時鄒震伏擊的對象,就是那個陸鴻……
或許在那個時候,他就該在徐州把這個姓陸的小子捏死!
可惜當時他的心思,全在司馬巽和武晏的身上。
因爲當時那個號稱騎戰天才的司馬巽,還在他的對手名單之上。
而武晏那個老匹夫的統帥水準,也讓他完全不敢恭維,因此無時無刻不在琢磨着取而代之……
如果不是因爲這兩個人,他又怎麼可能在徐州如此心不在焉,又怎麼可能好幾次都讓那個姓陸的小子從他的手心之中溜走?
今天的風有點兒冷,儘管已是盛夏。
他看着帳幕之上那隨風飄動的輿圖,目光則落在了澤州和太原兩個紅圈之上。
此刻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如果困死了洛陽,或者打下懷州而斷絕了周帝北上太原的路途,那麼以陸鴻的手段,他會怎麼做?
他會虛晃一
槍帶着周帝直接往北,然後轉西,去安西。
安西有那個司馬巽!
是的,他把自己想成了陸鴻,並且站在了敵人的角度在考慮着問題。
雖然司馬巽早已經不在他的對手名單之中,他根本不用懼怕,但是自己手下那些庸才又有人能與這位騎戰天才相抗衡的嗎?
如果陸鴻得了司馬巽這個臂助,他們還能打得過周人嗎?
姜炎首次對自己產生了疑問。
不,他對南唐產生了疑問!
他不禁在想,如果他生在北周的話,如果他有這麼多強悍的夥伴,這個天下還會有南唐嗎?
可惜沒有如果,而且如果他真的生在了北周,又上哪裡去找這麼多有趣的對手?
想到這裡,姜炎便再一次露出了微笑,一股所向無敵的自信再度爬滿了他線條輪廓如岩石般鋒利的臉龐,睥睨天下的狂傲之氣再次填滿了他的全身!
陸鴻又如何!
司馬巽又如何!
即便再加上那個不通教化的突厥蠻子又如何!
天下來戰,我亦不懼!
他毫不猶豫地將那個所謂的對手名單在心中撕了個粉碎。
——沒有人配做我的對手!
……
……
陸鴻坐在臨時搭建的帥帳之中,望着那幅已經被他看過無數遍的輿圖,甚至只要閉上眼,黑暗之中改變會浮現出那輿圖的重重疊影。
每一個線條,每一個標註,幾乎都已經爛透於心!
事實上,他確實已經不需要這份畫在羊皮紙面上的地圖了,但是他還是盯着那些代表着州縣城池的圓圈兒發呆。
軍帳之中只有他一個人,其他人都去拜見陳州王了。
就在白日裡那合兵前的最後一戰之後,他的四萬大軍與陳州王的六萬兵馬正式合爲一軍,十萬人浩浩蕩蕩地離開戰場,離開陳州,在許昌駐紮。
剛剛安頓下來,原先跟着他的那些軍官們便迫不及待地去拜見陳州王了。
甚至在合兵前夕的那一戰當中,便有人迫不及待地離開自己的崗位,跑到陳州王的王駕之前獻殷勤,一度讓他的排兵佈陣露出破綻,甚至差一點兒便被姜炎捕捉到了!
在那一刻,他可以很明顯地察覺到,敵軍的鋒芒瞬間便改變了方向,準確地指向了己方露出破綻的那一處——那是田永年應該坐鎮的大陣一角……
所以他當機立斷地派出陳三流下場,取代了田永年的位置。
很明顯的是,陳三流的表現要比田永年好得多,原先的破綻在隨後看來,反倒更像是一種故意爲之的誘餌,並且爲戰局的天平向他們這一方偏斜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想到這裡,他的眼神之中露出了幾分笑意。那幾個一直跟着他的夥伴,如今也在不知不覺當中成長出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傢伙哩!
不過,他還是死死地盯着輿圖,而且總感覺自己先前的安排似乎還隱藏着極大的漏洞……
就在這時,帳外響起了一個恭敬的聲音:“陸帥有空嗎?我家王爺請您一見……”
(本來打算更兩章的,但是爲了查個東西回看前面的章節,竟不知不覺看了兩個小時……原諒我,明天寫三章補償。感謝大家的訂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