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柱子擠開人羣,欣喜地道:“是俺,就是俺!恁果然是胡小五,俺沒認錯!”
這時更多的人出來相認,紛紛自報家門,居然有幾十個都是相熟的,隨後人羣中的兩個軍官也擠了出來,其中一個迎着走近的陸鴻叫道:“陸隊正,這是陸隊正!俺是李長山啊!”
陸鴻定睛一瞧,眼前的人衣衫襤褸,滿面菸灰,正抻着袖子抹眼淚,可不就是李長山!
這兩個月前還在自己手下做團練兵的後生,此時已然哭成了淚人,他身後的跟着的胞弟李長河不敢置信地盯着陸鴻,霎時間也是淚如泉涌,“哇呀”一聲丟了手裡的長弓,同他的哥哥抱頭痛哭。
原戊旅的老鄉們都情不自禁地靠了過來,兩面呆立了半晌,都呼朋喊友地拉手相認,許多人相擁而泣,渾然忘了半個時辰前還在和敵人廝殺拼命。那些丙旅跟過來的兄弟們見到這般情狀,無不惻然,幾個年長的走過來好生勸慰。
陸鴻的嗓子裡彷彿哽着甚麼東西,見這些人如此悽慘的形容,無法想象這一個多月來發生了甚麼!
他扳過李長山的肩膀,吃力地問:“其他……其他人呢?你們不是來了兩千人?”
李長山還沒開口,他兄弟李長河便一屁股坐到地上,癡癡地道:“死啦,都死啦……他們都死了!”
李長山堅強些,此時已恢復了平靜,擦乾了眼淚接道:“現在只剩俺們這些,今夜如果不是你們趕得及,俺們這幾條命也都丟下了……”
陸鴻瞪着眼瞧着李長山,根本不敢置信。可是李長山也點了點頭,收了眼淚道:“進城的時候就死了好幾百,在城裡守了十多天,後來城破了,俺們跟着鄧老帥突圍之後,就剩三百二十六還是三百三十二個,記不清了。”
坐在地上的李長河接口道:“三百二十六個,成子他們幾個滑到山澗裡頭,麼找上來。”
李長山點頭道:“是哩,是這麼些,後來邊逃邊打,越打越少……”他頓了頓,彷彿想到什麼,問陸鴻:“陸隊正,恁長官是哪位,俺們要謝他救命之恩!”
這時旁邊的三流子“噗嗤”一笑,伸手抹了抹眼角的眼淚,指着陸鴻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長官就是俺鴻哥,他是俺們校尉。”
李家兄弟瞪大了眼睛,都說不出話來。
陸鴻道:“甭謝了,我們就是奉命來增援徐州的,鄧老帥現在在哪?”
李長山這纔想起來身上還揹着件大事,“哎呦”叫了一聲,一拍大腿,急道:“俺們奉了鄧大將軍的命令打閆集,鄧大將軍和鄧三將軍去打蕭縣咧——鄧老帥受了傷,鄧二將軍跟在身邊照料,還在等俺們的消息哩。”說着急得團團轉。
陸鴻叫他稍安勿躁,道:“你馬上派人去追鄧大將軍和鄧三將軍,務必截住他們,這是個圈套!然後帶我去見鄧老帥,碰了面再說。”
“噯!”李長山答應一聲,叫了兩名手下,急急吩咐兩句便催促上路。兩人剛走,北面突然火光沖天,跟着閆集方向傳來一陣喊殺慘叫之聲,約莫過了半柱香的時辰即歸於寧靜,只剩熊熊烈火在夜色中升騰搖曳,照透了半邊天。
衆人都看的傻了,不知又出了什麼狀
況。陸鴻心知是突騎軍出動,滅了敵軍燒了閆集,果然隆隆蹄聲自耳邊響起,不一會便見小刀山腳下出現一彪騎兵,韓清命人打着火把,一馬當先,大搖大擺地馳了過來。
突騎軍火燒加突襲,打掉閆集根本沒費甚麼事!
駐守的一千多唐軍全然沒有想到,敵人剛剛退下就又來了一支更甚於虎狼的騎兵。
突騎軍還沒殺進集鎮,他們就被一把大火燒懵了,等到三千黑甲騎兵突然出現在夜色中時,唐軍幾乎沒有拿出像樣的抵抗就狼奔犬散,被殺了個精光……
陸鴻示意李長山他們跟着,一揮手帶着隊伍下山,與韓清碰頭。當下三部人馬會齊,由李長山他們帶着去往鄧錦的藏身之處。
一路上李長山喜形於色,既爲見到陸鴻而高興,又因爲多了突騎軍這般強援而興奮。
韓清卻把陸鴻好一頓嘲諷,說閆集那點軟腳蝦的南朝人也打不下來,還要他親自出手……
陸鴻懶得理這個腦殘師兄,因爲他知道,其實韓清的內心早已激動翻騰難以自抑,只是藉着嘲諷自己來掩飾罷了。因爲不久以後,他就要見到自己當年的老戰友了。
李家兄弟帶着幾千人兜兜轉轉,走了一個多時辰,韓清見路徑越來越荒涼,忍不住狐疑地看了陸鴻一眼。
陸鴻示意他放心,果然不多時便見前方山谷之中露出營寨一角。
韓清見了此景,心頭一熱,不由自主地催馬快行,不幾步竟趕在了李家兄弟的前面。
陸鴻心中感慨萬千,約束人馬緊緊跟着。
李長山帶着手下一溜煙進了徐州軍的營寨,青州軍和突騎軍便在不遠處席地坐等。陸鴻瞧着韓清心不在焉的樣子,從身邊取了一壺水,遞了過去,安慰道:“別急,過會鄧老帥出來你倆再哭。”
他這安慰的話聽在韓清耳中反而成了戲謔,於是怪眼一翻,冷笑道:“誰急了?那個老不死的命這麼大,省的老子花銀子買香燭紙錢,老子高興還來不及,有甚麼好急的!”
陸鴻見他心口不一,笑了笑也不拆穿,自顧走到一邊坐着,悠悠哉哉地瞧風景。
他心情這麼一歇下來,才感覺到渾身的疲憊。連日來轉戰幾百裡,數次生死拼殺,要說不怕不累那是誆騙小孩的。他左右掃了一眼,見從㶟水大寨跟着他來的兄弟們都相互倚靠着閉目養神,有的直接睡了過去,發出細微的鼾聲。
他有些慶幸剛纔一仗沒有硬幹,他們爲了增援徐州,這些日子實在是透支得狠了……
不一會徐州軍營寨中門大開,一彪人馬風風火火地闖了出來。藉着火光月色,但見先頭一名老將,鬚髮皆白,披着一身鋥亮鎧甲,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想來便是大名鼎鼎的老帥鄧錦了!
陸鴻連忙站起身來,見韓清一動不動,心中好笑,心想這人又在裝相擺譜兒了!只得自己迎了上去。
誰知還沒到跟前,便聽鄧老帥破口大罵起來:“是李毅那個傻鳥派的援軍嗎?老子倒要瞧瞧是哪個混球帶的隊伍,給老子站出來!”
於是陸鴻剛剛走了兩步,就重新坐了下來……
鄧錦的次子,二將軍鄧湛一臉尷尬地跟
在老帥身後,略帶歉意地朝大家偷偷拱手。
誰知老帥斜乜了他一眼,頓時嚇得戰戰兢兢,垂着手不敢再動。
鄧錦也沒近前,站在幾十步外又罵:“人呢?哪個混球快給老子出來!”
驀地聽見一聲大吼:“是老子這個混球,咋地?”陸鴻瞧見韓清緩緩站起身來,手裡的蒲扇呼哧呼哧極速地扇着,與鄧錦兩個隔空對視,互不相讓。
陸鴻彷彿瞧見鄧錦的眼裡閃過一絲亮光,他以爲自己眼花,又定睛瞧了一遍,終於看見一滴豆大的淚珠從老帥的眼角滑了下來。
剛纔還怒火沖天的老帥突然軟了下來,跟着一聲鬼哭狼嚎般的叫喊:“韓老弟!韓三青!是你!你他孃的來救哥哥了!”
韓清“嗷”地哭喊一聲,兩個鋼鐵一般的漢子跌跌撞撞地疾奔起來,終於擁在一起,相對着嚎啕大哭。
鄧錦一邊哭一邊叫:“哥哥錯啦!哥哥早該想到是你,這狗朝上下肯來救哥哥的只有你一個啦!”說着放開韓清,噼啪抽了自己兩個巴掌。
韓清連忙抱住了他,驚叫道:“不成,不能打!”
鄧湛一邊抹眼淚一邊也跟了上來,扶住他的老父親。
陸鴻感到心頭堵得慌,自己的淚水也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鄧老帥一肚子的冤屈憤怒此時都隨着淚水沖刷而去,徐州軍幾百個將士突然都跟着鄧湛跪了下來。
韓清吃了一驚,向鄧錦道:“老鄧頭,他們這是作甚,快叫他們起來。”
鄧錦回頭瞧了瞧,說道:“都起來罷,咱們自己人,好漢子把恩情記在肚子裡。”
鄧湛朝韓清磕了個頭,同軍士們站起來向突騎軍和青州軍抱拳敬禮。陸鴻連忙也站起身來,帶着自己的人回敬軍禮,突騎軍也都人人握拳抵胸,肅然謹立。
等衆人都平復了情緒,韓清這才問道:“老鄧頭,現在徐州城沒了,下一步有啥打算?”
鄧錦道:“有啥打算,我們徐州一萬多人守到如今,也算對得起皇帝老兒了!你哥哥只會守城,別的主意都不高明,你說怎樣就怎樣。”
韓清沉吟一聲,道:“罷了,先給你介紹個小朋友。”說着招招手,叫陸鴻過去。
陸鴻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兩人跟前,向鄧錦行了禮,道:“職下陸鴻,拜見鄧老將軍。”
鄧錦連忙扶了一把,道:“不必多禮。”
韓清在旁笑道:“這是我的小兄弟,從李毅那裡薅來的,你放心。”
鄧錦瞧了他的眼色,便猜到三分,更加着意打量了陸鴻幾眼,點了點頭。
韓清有意考校,問道:“小陸,你看如今怎樣個打法?”
陸鴻心中早有腹稿,道:“咱們應該放棄大小城池,在敵後遊擊。還是來時的老路數,柿子揀弱的捏,打據點,騷擾糧道,儘量消耗敵軍,給將軍爭取時間。”
他說的“將軍”,指的就是神機門將軍、如今統領青州都督府地區一應防務的沭河大營總管盧樑。
鄧錦眼睛一亮,瞧着陸鴻的眼神又多了三分喜歡。
韓清點頭道:“咱們想到一塊兒去了,就是這麼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