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雪不比青州要小。
陸鴻一襲藏青色家常袍,腳踏厚底卷頭長棉靴,牽着遲行馬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東郭公平坊的吉平街上,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十七歲出頭的小兵。
這條吉平街是專賣手工藝品及小吃食的集市街,尚未走近便能聽到一陣漫天的吆喝聲,其中夾雜着各種討價還價、大人吵娃娃鬧、牲畜鳴叫和敲鍋打扁擔的聲響。熱鬧極了。
洛陽城最早由周武王建城,始稱“洛邑”,並定九鼎,後由成王興建王城,洛邑改成“下都”,秦漢改成“洛陽”,歷經魏晉、北魏,直到隋煬帝即位,改洛陽爲東都,唐初廢,高宗復,大周高祖則天帝改稱“神都”並定都於此,遷延至今。
洛陽城千餘年來幾經興廢,自隋朝開始卻一再擴建大興,這在文帝朝更加到了一個頂峰,甚至耗費十餘年,不遺餘力地將長安大明宮整個兒搬到了神都來。
而此時的洛陽城已經超過唐故都長安,城牆四圍七十餘里,其與同時期羅馬帝國的君士坦丁堡相比,面積是後者的七倍!
如果此時的大周不僅僅只是坐擁半壁江山,而是一統中國的話,那麼無疑又是一個巔峰盛世了……
只可惜,歷史的發展總是不如人們的意願,作爲豐慶六年南北兩場大戰中堅力量的青州行營,此時已經實際上接近撤銷番號並解散的命運,這事實上也宣告了一度大肆宣揚的南征方略即將化作泡影。
就在陸鴻從上河村回到青州行營的那天晚上,兵部尚書徐夏威便突然以督查司的名義召集各軍旅以上的軍官,宣佈了幾項重要的決議:一,青州行營功過督查案正式審查結束,相關情況已送往神都議定;二,各軍立即召回所有休假官兵,任何人必須在行營待命;三,青州行營從前軍開始,按部就班地執行府兵遣返事宜……
而本該行營全體將士移師神都接受朝廷褒獎的計劃,隨着臘月初五前軍首先就地重組、按兵籍所在軍府各自返鄉的浪潮開始而破滅,改成了以各軍、旅一級軍官組成的“代表團”,代表整個行營現存及陣亡的共五萬多將士到神都接受朝廷的封賞。
許是覺得這種小規模的封賞太過簡陋,“不足以振奮士氣、宣揚國威”,因此又臨時決定,抽調原左軍甲旅、乙旅重新集結,連同後軍新編旅、沭河大營皮休的騎兵旅共一萬兵馬齊赴神都,預備參加元旦慶功演武。
至於後軍爲甚麼搞了個新編旅,是因爲經過泗水大戰之後,負責殿後確保大軍撤退的後軍,實際上退回北岸的只剩下兩千多人,老甲旅幾乎全軍覆沒、丁旅也拼到沒有一個完整建制的團,乙旅和丙旅傷亡小些,卻也十分不容樂觀。於是一手策劃進京事宜的兵部便出了這麼個新編旅的主意……
這一連串的朝令夕改彷彿兒戲,叫青州行營一干軍官的進京行程一再推遲,除了早早便啓程的光桿司令、前軍指揮季澤,其他人幾乎等到臘月十五才真正離開青州,踏上了去往神都的路途。
而後軍實際上的指揮將軍褚垓,竟在臘月十四這一天奇蹟般地康復了……
我們的陸鴻便在爲後軍操持忙碌了小半個月之後,輕飄飄地交出了手裡的一切權力,掛了
個後軍副指揮的職位成爲了一個實際上的旁觀者。
就在今日,臘月二十六,兵部司郎中湯柏一大早便趕到左路軍臨時駐紮的洛水大營南寨,面見李毅之後,召集了司馬巽、褚垓、皮休幾個軍統帥,商量幾天以後元旦大演武的安排。
沒有陸鴻的份兒……
這幫人辦點事兒!他已經懶得腹誹了,大軍臘月十五出發,臘月二十四也就是前天晚上纔到的洛水南岸,整整走了十天的時間,可是幾天以後就該參加個甚麼勞什子的“大演武”!
連個排練的時間都不充足啊!
更何況後軍還是臨時拼湊的新編旅,倒時據說是由闊別後軍兩個月的褚垓親自指揮方陣,至於陸鴻……沒事兒幹!
到時候他的安排是坐在大校場皇帝席的右側,在最末尾的幾個座位當中,充當鼓掌叫好的看客……
當然了,當看客的不只是他一個人,陳森和鄭新都被下放到團裡臨時指揮新編旅的甲乙兩團,而像吳衛這種新晉的毛頭小子統統連指揮一隊一伍的資格都沒有,全部扔過來跟陸鴻搭夥。
因此這個所謂的大演武其實根本沒他甚麼事……
所以就在褚垓他們去李毅中軍碰頭的時候,陸鴻便被吳衛約進了城裡瞧瞧真正的神都風貌。
可是他現在已經發現自己被放了鴿子……
這個沒譜的吳衛,和他約好在東郭吉平街綠楊樓見面後,便自顧從軍營裡溜了出去。等陸鴻好不容易四處打聽到了地方,卻沒見到這小子的半分蹤影。
他如今剛剛從綠楊樓裡出來,送他出門的酒樓郝掌櫃還在背後一個勁兒地請他“慢走、再來”。
“小金子,你來沒來過神都?”陸鴻朝身邊那個小兵沒話找話地問。
那個小兵約莫是從小營養不良,長得又瘦又小,臉上也黑瘦地不見二兩肉,雖說已經十七足歲,可是瞧起來也就是個十四五的模樣。這小子是在打沛縣的時候半路收的,一直在吳衛那個團裡,上次張如鏡的事情之後才調給了陸鴻做親兵。
小金子“嘿嘿”憨笑兩聲,撓着頭拘謹地道:“沒,俺打小都沒出過村。”
陸鴻點點頭,他也知道肯定是白問,過了半晌忍不住又道:“你瞧這神都比咱們青州怎麼樣?”
小金子老老實實地道:“俺瞧不如青州。”
陸鴻也是這樣覺得,不由得在心裡又將吳衛罵了一遍:他媽的,把老子哄到這種鬼地方來,看個鳥的神都風貌?有種以後別在老子面前出現,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這條爛街市別說和青州城北的幾條集市街相比了,就算是壩集,也比這種糟亂處齊整有序得多。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東郭其實是在郭城東側建春門和洛水中間新建的一片外城,與其說是“城”,倒不如說是富餘外來人口的集散地。雖然依足了老城裡坊制的構建形式,但是由於此處人口龐雜,流動性極大,導致了管理方面存在着相當大的困難。
這也使得東郭城內臟亂差的問題一直難以解決。
神都洛陽不僅是絲綢之路的起點,同時也是大運河樞紐,這座同時期世界最大、最繁華、人口最多、擁有
最宏偉建築羣的城市,聚集着全世界的大商小販、手工藝人,流水一般的商品貨物日漸增多,郭城南、北、西三市早已不足容納蜂擁而來的商人們,這才漸漸出現了東郭這種專門爲商貨集散而設的特殊外城。
其實只要陸鴻肯擡頭瞧一瞧,便能看見皇城之內高聳入雲的超級地標——通天浮屠!事實上他也確實是這麼做的,他在吉平街上沒走幾步,就突然毫無徵兆地停了下來,整個人像被利箭擊中了一般,渾身劇烈震顫。
除了小金子,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羣沒有一個對他的表現感到奇怪。因爲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在初至神都時經歷過這樣的心靈震撼。這種反應和表情每天都在神都不同的角落上演,熟知這裡的人,早已見怪不怪了。
陸鴻沒辦法用語言形容所看見的景象,這座無與倫比的龐然高塔,將整個洛陽城的光芒盡皆遮蓋,天地間所有的雄壯和威嚴彷彿在此集於一身,它彷彿就是這個波瀾壯闊的朝代的縮影,正靜靜地,安詳地俯瞰大地!
這塔雖然已不是高祖最初興建的那座,但是重新整飭再建之後,風采並不稍減。
不遠處的明堂雖說只有通天浮屠一半略高,卻也有近三十丈,同樣壯麗巍峨,氣勢宏大,陸鴻望了許久,終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緩緩收回了目光。等他再找小金子時,卻見那毛頭小子正坐在地上,張大了嘴巴,也在瞧着那座驚人的高塔,眼睛裡綻放着異樣的光彩。
這時聽到前方有人大聲招呼:“老陸,你來得好早!”
陸鴻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羣放眼望去,只見一羣公子哥兒鮮衣怒馬,正從吉平街那頭呼嘯而來,一時間街肆哄亂,人人競相避讓,兩個巡街的市肆監正要出聲鎮壓,見了這等陣仗哪裡還敢囉嗦,肩並肩縮頭收腹,直挺挺地讓在路邊,堪堪從馬匹邊上擦肩而過。
這些公子哥兒中打招呼的那個,正是吳衛。
陸鴻見了他便氣不打一處來,說好了在酒樓會面,帶他瞧瞧京都風采,原來是給自己抖威風來了!當下冷笑一聲等在道旁。
吳衛帶着一羣比他還不如的毛頭小子,在陸鴻面前下了馬,向那幾個說道:“這是你們吳哥的頂頭上司,都叫大哥!”
那幾個小子果然聽話,一個個在陸鴻面前站了一排,大聲吼道:“大哥!”剛剛爬起來的小金子被這幾人的吼聲唬了一跳,腳下一軟,險些兒又給摔趴下了。
那吳衛叉着腰,十分滿意地點點頭,涎着臉衝陸鴻笑道:“老陸,我這幾個小兄弟怎麼樣?還瞧得上眼罷?”
陸鴻還沒說話,先前那兩個市肆監早已一路小跑着湊到跟前,低頭哈腰地拍馬道:“我們當是哪位少爺這樣威風,原來是吳家小侯爺,許久不見,今日怎有空來東郭啦?”
吳衛對這等小腳色自然不用放在眼裡,當即收起笑容,恢復了侯門子弟的派頭架勢,淡淡地道:“下到青州玩耍了一趟,這幾日剛回。兩位老兄回頭到綠楊樓喝酒,算在我頭上便了。”
那兩位市肆監雖然聽到“青州”兩字之後臉色不大對勁,但又聽聞賞了酒食,當即笑眯了眼,一個勁兒地拱手稱謝,接着便識趣地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