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高正實?”範翔的妻子似乎不敢相信,她以爲再也不會聽到那個名字了,“他來做甚麼?”
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十分可怕的念頭,驚得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範翔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想岔了,趕忙解釋道:“他是來給老孃瞧病的。”
範娘子急道:“你怎請了他來?咱寧願不瞧這病也不能搭上你的前途啊!”
範翔一聽這話心裡便不大舒服,斥道:“說的甚麼屁話!你是不是巴不得老太太早些死了,省的你照應?”他越說越氣憤,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得,絲毫沒瞧見自己的妻子呆在當地,嘴裡兀自喋喋不休,“前途、前途,我還有甚麼狗屁前途?他媽的!”
範娘子根本想不到平日裡知書達理的丈夫今日竟性情大變,她懶得去想這男人今天受了甚麼刺激,而且也是個潑辣性子,一怔愣過後當即怒火中燒,揪住範翔的衣領就廝打起來,嘴裡叫道:“你還是個男人不是,軟蛋!臭胖子!死肥豬!”巴掌一下下地往範翔的腦袋上扇,直將灰布襆頭打歪在了一邊。
範翔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無反手之力,一面舉手護着面門,一面接連退卻,縮着脖子叫道:“莫打了,莫打了,山坡坡上危險,別打出個人命!”
他們的女兒範綠桐似乎見怪不怪,既不阻攔也不勸解,狠狠地跺了跺腳,自個兒噘着嘴便往家走。
範娘子頗打了幾下狠手,氣也漸漸消了,這才鬆開了範翔的衣領。
她睬也不願睬,將這男人丟在路邊,自己跑回到籬笆院門口,把地上半篾盆子葵花籽一腳踢出老遠,嘴裡氣鼓鼓地說:“回頭把這事告訴老太太,看她打不打你!我看你不是想給老太太瞧病,你是想把兩個老頭嬤嬤都氣死算球!”
範翔懶得理她,痛心疾首地大呼一聲,叫道:“你個臭婆娘小心着些,我的瓜子都給你踢爛了!”
範娘子本來已經不想跟他計較了,一聽又冒起三丈火,從院裡又折出來,照着散了一地的葵花籽便連踩三四腳,末了狠狠地啐了一口,碎碎叨叨地念着:“老孃天天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到頭來就知道惦記這兩個破葵花籽……”說完指着三步並作兩步往回奔的範翔罵道,“以後再沒得吃了!”
範翔剛到門口,見了滿地的葵花籽,泥是泥草是草,都混在了一起,雖然萬分肉疼,卻不敢再囉嗦。方纔在底下發的一陣無名火也早都被幾十個巴掌撲滅了,現在滿腦袋只想着怎麼樣給他的婆娘賠個不是。
可惜範翔空有滿腹的聖賢書
,卻沒有一句是教他怎樣哄女人的……
這時忽聽坡下一聲喊:“範錄事,範大人是哪家?”
範翔心中疑惑,便走了出去一頓張望,只見穿緋着綠好幾個人,正沿着山道往上走,喊話的卻是陸指揮使身邊的那個小兵,好像叫做“小金子”。
他連忙答應一聲:“在哩,這家……”他一面說話一面仔細分辨,卻見陸鴻帶着一個小金子,一個鄉民打扮的農人,後邊跟着一個背藥箱的大夫,瞧那面目依稀便是久違的老朋友高健……
……
下午陸鴻剛剛送走範翔,小五子便帶着高健和另一位書辦回來了,依着陸鴻的要求,新來的兩人都是一身布衣打扮。
那位書辦叫做杜康,雖然年紀不大,只有三十歲出頭,卻是縣衙戶房的一名攢點老吏。小五子上縣衙找到岑維元一說這事,老岑當即便推薦了他,說是賬簿上的事情只要交給他做,便是十拿九穩!
陸鴻便叫胡小五和陳三流守着指揮所,讓杜書辦帶着倉曹、兵曹的一大批賬冊文簿進裡間慢慢查驗,自己便領着小金子、高醫正,撇到小庵集上割了三斤醬牛肉、一條豬後腿,還有兩尾魚交給小金子扛着,往範翔家裡尋去。
這姥姥山的道路自打進了山便不大好走,陸鴻在山腳請了一個本地莊戶帶路,四個人便循着剛纔範翔走過的路往山上爬去。
一路上陸鴻向高健打聽一別之後的近況,並且再三感謝了當年的救命之恩。
高健還是老樣子,他本來今日在縣醫館裡坐堂,一大早剛看了兩個病人,便被據說是“某重病患者家人”的小五子連拖帶拽地帶到了平海軍大寨。等他見到陸鴻後自然是大吃一驚,跟着又瞭解到陸鴻竟然已經官居從五品將軍,更加驚訝地合不攏嘴。
他就像所有聽說過陸鴻事蹟的人一樣,一面感慨這年輕人的好運道,一面佩服他的本事——這當然是需要本事的,如果光靠運氣的話,怎麼可能半年間就從一個赤腳扒天的農家漢變成了如今麾下數千人的將軍指揮使……
同是他也不禁有些高興得意,正是他的醫術本事,大周纔有了這位史上最年輕的將軍!
“高醫正,你認不認識範翔這個人?”半路上陸鴻問他。
高健想了想,道:“你說的是範鵬舉罷?”
陸鴻點點頭。
“太認識了!”高健笑道,“當年那個案子——你知道的,我們倆下大牢的時候就是住的一間屋,鎖鏈都是手腳釦的!”
所謂“手腳釦”,便是將兩個要
犯手腳都拷上鐵鏈,然後再做兩條單索,將甲的雙手、雙腳分別與乙的雙腳、雙手交叉相連,只要其中一人手腳上有任何大的動作,都有可能將另外一人拉倒在地。
這是一種在很大程度上限制犯人自由的手段,相傳是狄仁傑發明的,不過陸鴻和高健都不怎麼相信這個說法,這明顯是無聊人隨意編排的笑話。
高健自打上回在洪成面前傾訴過心事之後,彷彿從此打開了心結,人也豁達起來,對那個案子也不再心存避諱,甚至對李毅的仇怨也消減了不少——這就和範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陸鴻至今也見過好幾個因桃李園案而罷黜的人了,有的豁達開朗,縱情山水;有的隨遇而安,甘於微賤;有的還在咬牙改頭換面;有的則在埋頭苦苦掙扎……
陳石、譙巖顯然就是第一種,而高健、馮綱、範翔就是後面三種人的代表……
“小侄今天帶你見的病人,就是範翔的母親。”陸鴻確認了他的情緒正常後,便道出了實情。他聽說高健是和洪成拜了把子的,因此也依着洪成的關係,以子侄自居。
但高健還是很明顯地愣了一下,腳步也不由自主地緩了下來,他抱着藥箱的手微微顫動兩下,有些擔憂地道:“咱們去會不會給人家添麻煩……雖說我不大在意這些,難保別人不忌諱。”
陸鴻想了想也是這個理,便道:“是我考慮不夠周全,這樣罷,如果人家不歡迎哩,咱們就原路返回,算他們沒口服了!”說着拍了拍小金子背上的後腿肉。
高健點了點頭,便順了他的意。
不一會那位帶路的老鄉說道:“老陽莊便是這兒,老爺們自己進莊問罷!”
陸鴻摸出一小串錢,是剛剛買肉剩下的三十來個,都塞了給他,道:“多謝老丈了。”跟着衝小金子說,“喊一嗓子,讓範翔出來接咱!”
小金子把大腿肉往地上一撂,喘了兩口氣便喊了起來:“範錄事,範大人是哪家?”
跟着便聽範翔的聲音從頭頂響起:“在哩,這家……”
三人擡頭望去,只見範翔歪戴着襆頭,皺巴着衣領正探出半個身子往下張望。
陸鴻心裡疑惑,這範胖子出門的時候還一身齊整的,怎麼一會兒功夫就成這般模樣了?
“範錄事,你被人打劫了?”陸鴻提起地上的豬腿肉便往山坡上走,不一會便見一個女人和一男一女兩個後生丫頭迎了出來。
高健見了範娘子,侷促地笑了笑,招呼道:“嫂子,幾年不見哩,您可變了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