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原,這位曾經的南唐南充郡王、兩胡汗國的國王,出現在了集仙殿,也就是死敵大周的皇宮裡。
他來得十分從容,絲毫不像是獨闖龍潭的凝重模樣,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一般,走進殿門之後,渾身便爽然卸去了一股勁道,濃濃的疲憊之色爬滿了他的臉龐,他慘白的臉頰上,浸透出來的,也不僅僅是一股倦意,還隱隱然藏着淡淡的病容。
胡效庭面上帶着十分老成的微笑,站起身來遠遠迎了過去。
原本在他對面的譙巖和陳石,也都站了起來拱手作禮。
李嗣原雙目掃了一圈,半個禮也沒回,只向胡效庭略略點了一下頭,便徑直走到角落的一處軟榻上,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微微闔着雙眼,淡淡地說道:“一切已經佈置妥當。”
譙巖與陳石兩人垂手聽聞,都垂着眼瞼,表現的頗爲淡漠。胡效庭則十分關切而又興味十足地走上兩步,興奮地問道:“那麼武氏諸王的大軍是必然能夠解決的了?”
李嗣原閉目不語,只是輕輕冷笑一聲。但是他渾身散發出來的自信,與不屑,分明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胡效庭很是高興,轉過臉向譙巖、陳石撫掌笑道:“二位老大人,學生說甚麼來着,李公出手自然是手到擒來!”
譙巖勉強笑了一笑,“嗯”了一聲。
陳石則依舊如老僧入定,似乎無動於衷。
胡效庭稍稍討了個沒趣,卻半點不以爲意,仍舊喜不自勝地說道:“我得去向殿下稟報這個好消息。”說着便急匆匆地向殿門走去。
他剛剛邁開兩腳,卻聽李嗣原又道:“我時日無多,陸鴻和花源,至多隻能替他再殺一人,二者擇其一,你去問一問。”
胡效庭的腳步驟然僵住,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不知道是因爲李嗣原話語中透露出來的意思讓他若有所失,還是因爲聽見了大哥的名字。
他苦笑着道:“李公說的哪裡話,您怎麼會時日無多?”
李嗣原依舊半閉着眼睛,兩頰的肌肉忽然顫動了兩下,太陽穴上的青筋也突突地鼓動着。
他緊緊地抿着嘴脣,彷彿在忍受着一股突如其來的痛苦。
這一切只在倏忽之間,便很快恢復如初。李嗣原睜開眼來,冷漠地掃了三人一眼,寒聲說道:“我舊傷痼疾已深,最近發作頻仍,恐怕只有半月之期!”
胡效庭顯得半信半疑,並問:“此事當真?”
李嗣原重新閉上眼睛,冷哼一聲,卻不再作答,不一會竟響起了細微的鼾聲。
胡效庭其實是明知故問,李嗣原受傷的事情,他是清楚的,其中的來龍去脈他也瞭解過大概。
事實上,李嗣原的傷病由來已久,最早要追溯到豐慶六年二月,李嗣原裝扮成藍鷂子刺殺李毅未成,卻在屈家莊遭到圍攻,身受重傷。
後來在趙家集與陸鴻大戰一番,再度牽動傷勢以至加重,隨後逃往契丹,舟車勞頓,傷勢愈演愈烈,幾度性命垂危
。
雖然到了契丹之後便久經調養,但是那次內傷損及臟腑、三焦,基本已無痊癒的可能。
再加上最近兩個月以來,從毒殺太子開始,繼而多方奔走,不眠不休夜闖軍營,殺死禁軍、衛軍掌兵大將數名,幫助陳州王在數日之間,將神都內外大部分兵力掌握在了手中。
最爲嚴重的是,李嗣原於六天內奔走於風陵渡、隴州以及京畿道數州之間,指揮沭河大營四個旅、以及兩支禁軍,從風陵渡到澠池、新安兩城佈下了六着連環策,定的是先敗後勝的計略,對於即將到來的武氏諸王大軍勢在必得。
現在西線佈置完成,只等武氏諸王的大軍踏進京畿道,便令其有來無回!
這番奔忙可以說令他心力交瘁、幾近油盡燈枯,也使得舊傷復發、疼痛頻仍。
其實李嗣原會不會死,在胡效庭眼裡,根本沒有半點兒關係,只不過在他隨後的一連串佈置當中,有幾步安排,非要李嗣原這麼一位人物擔綱不可……
現在見李嗣原自稱命不長久,那麼許多計劃便要重新調整,這對他而言,總是要費不少的功夫!
胡效庭雖然沒有表現出一絲遺憾和不滿來,但是他的笑容還是收斂了不少,拱了一下手說道:“好,在下立即稟報殿下……”
說完便邁開步伐,走出了集仙殿。
就在他跨出大門的一剎那,臉上還殘留着的些許笑容,也徹底被風吹散。他木着一張臉,微弓着身子,看似沒精打采地向清興宮而去。
他雙眼垂視着徐徐移動的地面,其之中的懊惱神色愈來愈明顯。但是沒過一會兒,這種懊惱便消失不見,重新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自信從容,以及淡淡的幾分笑意。
他的腳步也從沉重遲緩變得悠閒輕快,彷彿剛剛打開了一個心結。
——既然你要死了,那就好好利用你最後的時辰罷!
他這麼想着,人已經踏進了清興宮的大門……
清興宮是豐慶帝的寢宮之一。
當文帝那具已經毫無生氣的龍體,還停柩在紫宸宮中的時候,新登基的豐慶帝便毅然選擇了稍微偏僻狹小些的清興宮,作爲自己的第一寢宮。
哪怕是後來文帝的靈柩已經搬出了紫宸宮,他也未曾踏入那塊地皮半步。
現在豐慶帝李靚就在清興宮的花園之中散步,陪着他的,就是他在世間僅存的一個兒子,陳州王李安。
今日豐慶帝褪了龍袍,穿了一身家常袍服,好像一位普通的富家翁,揹着手在花間的小道上信步而行。
李安也披着一身淡雅整齊的常袍,雖然光芒稍斂,但依舊儀態儒雅,風采飛揚。
豐慶帝在清興宮一住便是十年,因此這宮殿也是一再擴建,最後甚至乾脆開闢出一塊花園來,四季更種不同的花木,如今在豐慶帝腳邊盛開的,就是滿園華貴雍容的牡丹。
豐慶四年的時候,皇帝便將這一片園子定名爲“國花園”,從此只種牡丹,再無它物。
二人一前一後,一個面目慈和,一個恭敬孝順,倒彷彿是兩個感情深篤的尋常父子。
豐慶帝忽然停下了腳步,皺着眉四下望去,只見牡丹叢中不知何時多了幾十名千牛衛,分散在各個角落,都是面向着他們,跨刀肅立。
這種情形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他當然知道是誰安排的,對於這種安排的用意,他也是心知肚明。
但是他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腳步也只是稍稍做了停留,便恢復如初,繼續相前走去。
由於落在後面,李安瞧不見豐慶帝的表情變化,但是對方腳步的停頓他是切實感覺到的,因而試探着說道:“父皇,聽聞唐太宗有座常寧宮,就建在長安神禾塬,景緻極好,滿園奇花異草,有‘世外桃源’之稱。父皇若有興致,兒臣便陪父皇走一遭,到長安去瞧瞧。”
豐慶帝不置可否地輕笑一聲,偏過半張臉來,略開玩笑地說道:“怎麼,這樣早便替我安排夏宮了?嗯,西寺佛爺廟的確是個好去處!”
這話雖然說得輕鬆寫意,李安卻驟然冒了一身冷汗,連忙跪倒在地,誠惶誠恐地道:“父皇明鑑,兒臣絕無此意!”
豐慶帝知道自己話說得有些重了,便擺擺手,道:“起來罷,這樣成何體統?”說着向遠處的千牛衛看了一眼。
李安順勢起身,額頭上的冷汗卻仍舊止不住的向下流淌。
他之所以會有如此大的反應,是因爲豐慶帝的話中有個極兇險的典故。
當年李世民玄武門弒兄篡位之後,見李淵終年悶悶不樂,便下旨爲父親營造一座夏宮,其實也是軟禁之用。
雖然那座宮殿尚未建成,李淵便已駕崩,但是那夏宮卻代替太極宮,成了新的皇朝中心,便是後來的大明宮。
至於“西寺佛爺廟”,就是李安口中常寧宮的別稱。
豐慶帝話中的意思,就是暗指李安意欲篡位,並且在常寧宮軟禁自己。
這可以說是十分嚴重的指責了!
李安會作此反應也就不奇怪了……
豐慶帝輕嘆一聲,又分外感慨地說道:“你從小在江南長大,無怪總是將前唐的故事掛在嘴邊。”
李安忙道:“父皇不喜歡,兒臣不再提及便是。”
豐慶帝“呵呵”笑了一聲,搖頭道:“這不怪你,要怪只怪這命數……聽說李嗣原在建鄴爲你母妃建了一座廟,還有一座神像,是不是?你瞧過不曾?”
提到李安的母親,他的神情便十分地不自然起來。他搖頭道:“廟是幾年前所建,兒臣自打回到十一歲上回到大周之後,便再沒去過江南,因此不曾得見……”
豐慶帝點點頭,道:“嗯,那也說的是。想起當年,你的母妃孤身將你抱回南邊兒,我便時常追悔,深感愧疚……那時你還在襁褓之中,我這父親便不曾盡責。因此你做下甚麼事,我總是不能怪罪。”
李安聽了,忽然悲從中來,眼中淌下兩行淚水,哽咽無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