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海平面上升起一片霞光,姍姍來遲的朝陽也緩緩探出頭來。殷虹的雲霞漸漸漫過了半邊天,映照得整面海水都是通紅一片,隱約瞧見遠處的沙灘也被浸潤成了橘紅色。再往後,枯瘦的樹梢、蕭索的荒草、低矮田埂也都披上了一層綵衣。
這棟飄搖不定的哨樓終於也被朝霞烘托成了一個暖洋洋的小屋,殘破的牆壁看起來也不再那麼滄桑,反而透出幾分新生的可愛來。
陸鴻緩緩吐出一團白霧,整了整衣衫,回頭問道:“小金子,時辰差不多了罷?”
小金子剛要回答他“卯時快到了”,誰知還未開口,便聽見一連串橐橐的腳步聲響,幾個穿青着綠的軍官在狹窄的梯道上前後相跟着,魚貫爬到寨牆上來。
陸鴻斜眼乜了過去,只見一團校尉趙大成領着自己的副尉、幾個隊正軍官一路小跑着往哨樓這邊趕來。
不大尋常的是,那幾個人都空着兩手,並沒有帶刀。陸鴻卻似乎並不奇怪,他微微一笑,邁步走出哨樓,才發現身上的淺緋色戎袍已經被晨露染上了斑斑點點的水漬。
小金子趕忙伸手幫他撣拂着,卻被陸鴻攔了下來,這時趙大成他們也到了跟前,一齊拜了下去,惶聲道:“職下勞將軍值哨,簡直該死,罪在疏忽,情願領罰!”
陸鴻揮揮手讓他們起來,道:“不礙事,換崗了嗎?”
趙大成又緊張又感動,他也是剛剛纔接到耿四的報告,說將軍正在東南角哨樓上值夜,嚇得他襪子都少穿了一隻,便帶着一干人等急匆匆上了寨牆來告罪。
他聽陸鴻這麼問,便抱拳答道:“還有一刻鐘,請大人允准職下來替您站這班崗!”
陸鴻搖頭道:“不必了,你去找仇毫,讓他馬上批一百套新棉襖下來,給值哨的兄弟們換上——他要是敢推辭,就地砍了,他媽的!”
趙大成嚇得臉頰一陣哆嗦,兩腳挪了半寸,卻不敢接令。
陸鴻見他遲疑,便寒聲道:“你再告訴他,前面的賬回頭再和他算,如果一個時辰之內拿不出一百套棉襖來,我保證他活不過今天晌午!”
趙大成冷汗都流了下來,他已經感覺到平海軍要出大事了!那幾個一手遮天的傢伙怕是終於大禍臨頭……
他也不知哪來的豪氣,也來不及理會自己將是個甚麼下場,當即擡頭挺胸,叱吼一聲“遵命”,跟着端端正正行了個軍禮,排開身後衆人獨自下樓去了。
陸鴻威嚴的目光從剩下的幾個人身上一一掃了過去,突然問道:“哪位是耿四?”
幾人當中一個矮個兒的校尉站出一步,抱着拳大聲答道:“稟告將軍,職下就是耿四。
”
陸鴻見他身上果然穿着一身破破爛爛的舊襖,欣慰地點頭道:“很好,你現在是甚麼軍銜?”
耿四毫不遲疑地答道:“職下正九品下仁勇副尉!”
陸鴻沉聲道:“我現在擢升你爲從八品下禦侮副尉,你馬上下去,帶上你的人,給我圍了正副指揮所,你敢不敢?”
耿四心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口中卻仍然沒有絲毫遲疑,凜然遵命:“職下領命!”說着將兩手一拱,也噔噔噔地跑下了寨牆。
剩下的幾個人都聽得呆了,其實他們一個個心知肚明,誰都看得出來新任的指揮使不是個好與的角色,和劉德海這個“地頭蛇”之間也遲早會爆發一場龍爭虎鬥!
可是誰也沒想到,事情變化得這樣迅速,他們都以爲至少要等到幾天後的大比武結果出來,兩位大人才會真正撕破臉皮……
這事情的變化之突然,讓他們根本來不及抉擇,特別是在看了趙大成和耿四的反應之後,終於意識到那個在平海軍一手遮天好幾年的劉德海,似乎真的要倒了!
這時陸鴻看着他們,嘴角牽出一絲微笑:“各位,你們是繼續在這裡值哨哩,還是跟去瞧瞧好戲?”
那幾人一個個戰戰兢兢,哪裡還敢接口。陸鴻再也不看他們一眼,徑直穿過幾人,大步流星地往寨牆下走去,留下他們在哨樓外呆呆地不知所措。
其實他們在上來之前就已經對形勢料到了幾分,因爲在那之前,他們四個團所有人都已經被五團繳了械……
這也是趙大成急急忙忙帶着他們幾個趕上來聽命的原因……
可以想見的是,如果他們這些人還敢跟着劉德海反抗的話,那將提前上演“大比武”,而且是他們赤手空拳,對付五百個全副武裝的同袍!
更何況四團除了隊正以上的軍官,所有邊軍已經都被陸將軍身邊的那位豁了牙的陳校尉帶走了……
此時也不知誰先有了動作,哨樓前的幾個人一齊拔腳,追着陸鴻下寨牆去了。
此時較場上已經黑壓壓站滿了人,除了一團、二團、三團一千多人以外,還有四團的十幾個軍官,都空着手不知所措地擠在一起。
而五團的人在侯義和孫山的帶領下,個個全副武裝,刀片上反射着刺眼的亮光,圍成了一圈,虎視眈眈地盯着這些驚慌失色的同袍們。
陸鴻就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帶着小金子繞過校場,直接往指揮所走去。
這時早已等在外面的耿四快步迎了上來,抱拳道:“稟告大人,劉副使房裡沒人,您的指揮所已經包圍起來!”
陸鴻點點頭,腳步不停地說:“很好,開門!
”
守在門口的幾個邊軍當即推開了指揮所厚重的大門,不一會,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只見劉德海直挺挺地躺在指揮所的正堂中心,手裡攥着一柄短橫刀,胸口插着一支黑黝黝的弩箭,殷虹的鮮血已經流了一地,顯然早已死去多時。
而昨日捉住的那名女匪正蜷縮在角落裡,手邊落着一張短弩,正張皇地看着門口傻站着的人們。
這時只見陸鴻大步走了進來,瞧也不瞧地上的屍體,向蕭宛大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蕭宛的手腳鐐抖動了一下,冷笑道:“這位劉大人想要殺人滅口,奴家只是自保罷了。”
陸鴻不再多說,指着地上劉德海的屍體向耿四道:“把這東西處理了!”說着便出了門,往曹司走去。
不用說,劉德海的死當然是他一手安排的,蕭宛手機的弓弩也是他給的,他有九成的把握,劉德海今天肯定回來,甚至特地藉口巡視哨樓,早早出了門,就是給劉德海一個潛進來動手的機會和勇氣。
因爲他昨天的種種跡象都表明,他打算儘快將蕭宛送走,從而逼得劉德海不得不盡快動手……
不過他還是做了兩手準備,如果今天劉德海不來滅口的話,對他來說還真有些難辦,因此讓耿四分兵兩批,分別包圍了正副指揮所。
這一場,終究是他賭贏了!
耿四看着陸鴻離去的背影,只感覺腳底冒起了一股寒氣,浸得他的脊樑骨一陣冰冷……
此時曹司裡趙大成還在和仇毫大聲地爭吵着,陸鴻進門時仇毫正穿着短衣,披着長袍,站在暖融融的火爐旁口沫橫飛,他還不知道外面的光景,也不知道劉德海已經死去的消息。
兩人突然看見陸鴻進來,都是一愕,趙大成隨即一腳將仇毫踢了個大馬趴,恨恨地罵道:“你他媽的不知死,還在這囂張!”
仇毫坐在地上,兩手撐着地面,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又轉眼看了看陸鴻,彷彿明白了甚麼。
陸鴻冷眼看着,像瞧一匹死狗一般,漠然說道:“趙校尉,把他拖出去,交給侯義,他知道怎麼做!”
趙大成渾身一顫,喉嚨裡艱難地擠出兩個字:“遵命!”說着抓住仇毫的衣領,連拖帶拽地扯了出去,剛一出門,便看見隔壁孫山正帶着兩個兵,押着兵曹同時出來。
那兵曹看見仇毫的情狀,如何不知道大勢已去?頓時兩腿一抖,褲襠裡溼了一片,整個人都癱軟下來。
此時侯義早已挺刀等在了校場邊,一俟兩位參軍一到,便手起刀落,咔嚓兩聲,兩腔鮮血濺了一片。
此時東面的朝陽終於從破敗的寨牆外緩緩升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