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陸鴻走出集仙殿的那一刻,端門鐘聲響起,宮城內各處散落的大大小小的殿堂、屋宇,彷彿在同一時間都打開了大門,成百上千名文武官吏、以及王公諸侯,都烏泱泱地從個個門中涌了出來。
陸鴻揹着雙手信步而行,沒從集仙殿走出幾步,便遇上了嚮明堂行進的大隊人馬,儘管大夥兒都壓低了嗓音,但是由於人數太多,交頭接耳之間仍舊引起了一陣鬧哄哄的噪聲。
他一路微微低着頭,想着亂七八糟的事情,竟將穿來的大氅,以及笏袋、皮靴一齊忘在了集仙殿裡。
而他此刻所穿的寬鬆棉鞋,還是集仙殿裡備用的,並沒有納出鞋底,踩在宮裡乾燥冰冷的地面上,除了腳底板上陰陰的有些透涼,一切都還算輕便。
不一會兒,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影便與大隊人馬撞到了一頭。
他就穿着這麼一身內裡襯着的月白棉袍,夾雜在穿青着綠、裹赤戴緋的同僚、同袍們當中,與熙熙攘攘的人流逆流而行。
每當他經過的地方,左近的文武百官們無不紛紛側目,用徵詢、驚詫的眼神仔細打量着他。
並且目光都緊緊跟隨着他看上去有些單薄的身影,從前方一直轉到後方,直到陸鴻的背影終於淹沒在摩肩接踵的人流當中,這才發出一聲聲複雜的感嘆。
“咦……陸帥這是?”
“陸帥怎麼走了?”
“難道大軍又出了變故,非得陸帥彈壓?”
各種各樣的疑問都有。
但是,當陸鴻走過他們身邊時,竟是誰也沒有直接開口向陸鴻詢問。
一來與陸鴻相熟的人至今並不多,二來他們都不敢……
因爲陸鴻低着頭,好像並沒有跟大家說話打招呼的意思。
“是了,他先見過了聖君,身上又有傷,因此先走了——唯恐待會兒大家灌他的酒!”
走在隊伍中段的湯柏,伸長着脖子,瞧着陸鴻已經消失的背影,這麼想着。
冬至大朝會過後,照例是要由豐慶帝做東,請大夥兒在大殿之中宴飲的。
到時候內外教坊精銳盡出,酒菜管夠,假如賓主盡歡的話,則最起碼要鬧到申時二三刻。
然後,只等豐慶帝說一聲:“賜茶”,大夥兒便該停箸、收盞,準備好告辭了。再等豐慶帝說一句“朕起更衣,衆卿勿得拘束”,那便是說自己要暫時離席,“上個廁所”,大夥兒自己好吃好喝。
話中是挽留的意思,其實大家都明白,皇帝這一去“更衣”,那是不會再出來的了。
於是只等宮人們奉了茶湯上來,各自淺飲,便分班次陸續退出……
冬至大朝會說起來是比平日的朝會,以及最是繁雜拘束的正旦大朝會都要輕鬆,也最是少拘束,但是畢竟還是有規矩在的。
陸鴻當然不喜歡這種場合,也不想去湊這種熱鬧。
不過本來嘛,這種大事面前,稍稍委屈三分也無不可,但是今天因爲一個魯光,揭開了太多的迷霧,因此心中煩亂的很,難得便任性了一回。
當他在千牛衛詫異的目光之中,走出應天門的時候,小金子已經在
皇城之中押着馬車等候。
此時見了他出來,吃了一驚,連忙從車廂之中翻出了另一件稍薄些的大氅,急急忙忙趕到陸鴻身邊給他披上了。
“大人,您咋這樣早便出來了?”小金子很是奇怪的問。
早上他已經打聽過了,這大朝會要是耍鬧起來,停在甚麼時辰那是誰也攪不明白的!
可是這天上日頭的方向,明顯還沒到晌午時分,難道皇帝老爺竟沒留下他家大人吃飯?
小金子往應天門的方向瞧了幾眼,並沒有見別的官大人出來,不由得更在肚裡腹誹了幾句。
陸鴻坐的車保暖很好,車廂之中又燒得有暖爐,因此這大氅也是溫熱的。
暖衣上肩頭,陸鴻才終於察覺到了渾身的寒冷,忍不住吸了吸鼻涕,打了個激靈。
“我肚子餓,趕不及皇帝的飯菜,快快載我回家。”他信口答了一句,便在車伕的殷勤服侍下踩着踏板上車,手指往修業坊陸府的方向一指,便一頭鑽進了溫暖的車廂之中。
“阿嚏!”陸鴻但覺一股融融暖風鋪面而來,鼻頭一酸,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車中,微微閉上雙眼,在心中把紛亂的思緒整理了一遍。
魯光背後的那個人,應該還是李安,而不是豐慶帝,這一點上陸鴻還是有把握的。
包括謀劃刺殺武氏諸王中幾位頭面人物的,也是李安。
根據曹梓最後所說,陳州王應該很早之時便與李鈺認識,這纔會因爲與李鈺過從甚密,而成爲武氏及百官罷他太子的原因之一。
如果按照時間來排的話,根據陸鴻半猜測,半推測的結果,應該是:
二十六年前,李嗣原爲學《神機策》到了神都,結識了還是少年的李安。
兩個同樣縱情肆意的靈魂,承載着橫流滿溢的才情,和外人難以理解的志向,在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天地激烈地碰撞,又怎能不激盪出青春的火花!
自此便算是相交了……
當然,隨後,大概在他們結識的第四年,兩人各有一番遭際。
李安遇到了人生之中最大的一次轉折,文帝最後一個兒子病弱而死,李安的父親,也就是當時還只是個郡王的李靚,毫無徵兆地被當朝宰相從東郊接到城中,雖然沒有直接住進東宮,但是坊間遏制不住的流言,已經讓李安那顆年輕的心靈霍霍躍動了!
這是一個極好的轉折,李安的人生,從此便告別了李氏諸子默默無聞、終老一生的宿命,開始變得與衆不同起來。
而李嗣原則恰恰相反,他遭受了人生當中最重大的一次打擊——那就是與李毅之間的恩怨了。
只因曹家那位,被稱作“洛水之神”的女兒,使一個曾經極有前途的南唐親王,從此一蹶不振,整整消失了……大約十五年之久。
之所以是十五年,而不是從豐慶六年二月初二那天算起的二十一年,也是有原因的。
李安與豐慶二年從太子位上被廢,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結交南唐李鈺!
也就是說,李鈺應該在豐慶元年左右,便到了神都。
李鈺出現,並且很“湊巧”地出現在了李安的身邊,那自然是李嗣原的一手安排……
所以說,李嗣原在豐慶元年,皇帝剛剛登基、大周朝局飄搖未定的時候,應該已經趁機行動了!
再接着,豐慶三年,此時已經是陳州王的李安,成功收買(或者收服)在庫部司任職的魯光,然後經魯光的手、掛起秀幫的名,從軍庫之中盜出八千套制式兵刃甲冑,送到青龍港或者某地,與南唐海船交割。
這些裝備給李嗣原用於交好高句麗西部、成凹鬥,邁出了經營“大周包圍圈”的第一步……
豐慶四年,挑動庫部司舞弊案,成功將魯光推上臺面。
豐慶五年出了甚麼事,陸鴻暫且不知,恐怕李安是在陳州默默經營,而李嗣原、李鈺則奔走於新羅、日本、兩胡、室韋、靺鞨中間。
到了豐慶六年,李安用魯光在一個胡商身上砸下幾十萬貫巨資,陸鴻現在懷疑,當年那個拿出投石機圖樣的胡商賽米哈,也是李安指派的……
如果這種猜測成立的話,那麼不用說,這幾十萬鉅款,多半就流到了李安的腰包裡——這也怪不得,他能在短短的幾年之間,躲在陳州硬生生拉起了六萬人馬!
而此時的李嗣原,當然是繼續他的奔走大任,順便攛掇唐帝,發動了一撥針對大周的兵戰。
而在此期間,他假扮了一回七寶班班主藍鷂子,李安派出在保海縣縣學任職的譙巖接應,契丹也有庫羅基、蕭婉兩人殿後,排出這樣大的陣仗,目標是李毅和大周河南道。
隨後的豐慶七年、八年至今,兩人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很明擺的了。
陸鴻搓了搓有些麻木的臉頰,這些大半還是他猜的,不過他同時也有很大的把握,覺得這些應該都是事實。
只是這其中還有兩點疑問:既然盜用制式軍備一事涉及到了起秀幫,那麼李安與臨泉王之間,難道真的只是單純的兄弟,或者儲君競爭者的關係?
還有,李安做了這麼多,他最終的目的究竟是甚麼?
車身忽然輕輕顛簸了一下,然後停在了路邊。
陸鴻以爲是自己的府第到了,於是掀開窗簾,推開窗扇茫然向外望去。
只見窗外三條寬闊猶如廣場的大道,被兩排四季花樹隔開,間植的臘梅正努力地張開着花骨朵兒,甚至有些情不可耐的,已經搶先開出了瘦弱的五瓣花……
這還是天街啊。
陸鴻有些奇怪,爲何在天街上停了下來。
這是小金子走到窗下,低聲道:“大人,咱們得等等,前方戒嚴了,聽說有八百里急報。”
突然空中響起了“當——”的一聲撞鐘大響,馬車內外,街道兩邊,裡坊之中,幾乎所有的人耳朵,都隨着這昂揚高闊、並帶着幾分豪壯激烈的鐘聲,緊張地豎了起來。
半個洛陽城都陷入了一片寂靜。
“捷報——大將軍司馬巽攻破建鄴城!”
“捷報——大將軍韓清活捉南唐幼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