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知道陳州王想瞧些甚麼,無非是他死沒死、醒沒醒……
他沒死,而且醒了,醒得很及時。
至於陳州王的目的,如果陸鴻死了,那不消說,大周這數十萬軍隊的指揮權,自然要易手他人;如果陸鴻沒死,但是一直昏迷,也是需要從長計議。
——至少也得重新推出一名大將來暫代統帥。
至於這位大將是誰,或者是王兗,或者乾脆就是陳州王自己!
這時剛剛纔安靜下來的大帳之外,卻突然嘈亂起來,隱隱約約聽見外邊有人在激烈地爭吵着甚麼。
陸鴻與李嫣對視一眼,都是微微蹙眉。
“陳州王來得這樣快?”陸鴻想着,用詢問的眼神瞧了一眼簾門。
正當李嫣準備走出去打聽的時候,忽見簾門一掀,胡小五快步走了進來,急慌慌而帶着幾分興奮的神色叫道:“鴻哥,長安和神都的唐軍都撤退了!”
李嫣聽了先是驚喜,正要說些甚麼,卻突然沉默下來,轉眼望着榻上的陸鴻。
而陸鴻則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高興的神情,反而依舊緊鎖着眉頭,不過片刻之後,也便舒展開來,帶着些無奈,卻又如釋重負的神色嘆道:“這可真是造化弄人了……”
饒是胡小五心思細,也不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正要詢問,卻聽陸鴻又問:“那外邊吵些甚麼?”
胡小五道:“馬敖在外面,他把消息帶來的。同時還說,王兗奉了陳州王的命令,已經帶着幾千兵馬前去接收長安了——大夥兒氣不過,在那吵嚷。”
陸鴻笑道:“他們是不是還讓你來,請我下令,分兵去佔了神都搶功?”
胡小五嘿嘿一笑,道:“差不多,不過他們說得還要難聽些。”
這麼一說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多半是說陳州王吃相難看,硬打硬拼見不着人影,撈好處撿便宜卻不落人後,少不得還有些跳腳罵孃的。
這幫人多數都是陸鴻一手帶出來的,一個個是甚麼樣的臭脾性,他怎會不瞭解?
因此只是笑笑搖頭,順帶着問了一句:“他們好好的,爲甚麼撤軍?”
這裡的“他們”,自然指的就是唐軍了。
這個胡小五卻知道得不甚了了,只是說:“緣由還不大清楚,不過長安已經撤得差不多了,關內只剩一個空殼。陳州王一直將消息壓着,沒叫咱們知曉。馬敖還是偷偷跑出來報信的。”
說着氣不打一處來,嘴裡又嘟囔了兩句難聽的話。
連胡小五都是這般,可想而知外面那些人是怎樣的痛罵了。
好就好在陳三流不在,不然此時這中軍帳只怕也得被他給掀了!
“叫垣縣的駐軍過去瞧瞧,另外通知三流子,讓他立刻回報姜炎的動靜。”陸鴻吃力地擡起手,讓他自去忙活。
胡小五連忙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垣縣緊挨着京畿道河南府,南下十多裡渡過大河便進了京畿道境內,距離澠池、新安和王屋都只有三十四里的距離,趕到神都也只六十里地,步行快的話一日便至。
當時爲了防備駐紮在神都的唐軍,陸鴻特地在垣縣沿着大河
建了十幾處兵寨,屯兵三萬餘人,由投奔他的一名左武衛將軍統領。
那人名義上就是他的直系副手,即便不在這種特殊時期,也要聽從他這位左武衛大將軍的調遣。
等到胡小五走後,陸鴻擡着虛弱的眼皮,與李嫣相視苦笑。
半晌之後,李嫣才低聲說道:“這回陳州王恐怕是一朝得意了……”
陸鴻搖搖頭不置可否,只是說:“總會有這麼一天的,只不過提前到來罷了。難道我這個‘陸帥’還能做一輩子?”
聽了這話,李嫣稍感欣慰,點頭道:“原來你早就看開了,那就好……不過這事兒總是有些蹊蹺,總要知道姜炎的對應才能作準。”
陸鴻點點頭,便閉目不言。
事實上,現在他再多說甚麼也無濟於事,能做的事情也都吩咐下去了,而且從目前看來,陳州王也未必會來“探視”,因爲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接收長安。
他們兩人所聊之事,看似是現今的局勢,其實內裡的含義又要更深一層。
或者說,所見所想,要比當下更遠一些——如今陸鴻之所以能夠出任這大周的天下兵馬大總管,甚至於在某種程度上,凌駕於太子和陳州王之上,完全是時勢所造。
說起來,創造出這種特殊時勢的,不是別人,正是主動挑起這場戰爭的南唐,以及身在其中而推波助瀾的姜炎。
——正是因爲除了陸鴻之外,大周再無人能夠對抗強大的姜炎,所以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才能夠被皇帝、大臣所容忍,被三軍兵馬所接受。
所以,能夠預見的是,一旦這種情況有所改變,或者說天下大勢再次回到大周朝廷的掌控之中,那麼陸鴻在大周如此超然的地位便將動搖根本,他將不再具有掌握如今這種權利的先決條件……
如此便會出現一個,在歷史中重複了無數遍的矛盾:雄才大略的君主與大權獨攬的大將,二者不可並存的矛盾。
陳州王既然要做那個雄才大略的君主,自然不可能容忍一個“天下兵馬大總管”的存在。
所以李嫣才說:要看姜炎的對應。
如今就處在這樣一個情形轉變的過程當中,大周的命運不再岌岌可危,甚至已經瞧見了光復天下的希望,所以不僅僅是陳州王,就連太子也動起了心思……
陸鴻也已想得明白,前頭陳石、廣平以及胡效庭,他們帶着各種名號來此探望他的目的,不僅僅是瞧瞧他死沒死、醒沒醒,也想探探他的口風——南唐已經主動退讓,天下眼瞧着便要光復,你打算怎麼做?
“你打算怎麼做?”李嫣問道。
陸鴻依舊閉着眼睛,但是他沒有睡着,聞言便用手指輕輕在胸口打着點,思慮了一會兒說道:“功成自然是要身退的……我曾經想過放權給李安,讓他慢慢接掌兵權,等到那一天之後便順利完成交接。可是我把權利給他,他轉眼便扔了個乾淨——那還只是三萬人,如果我把手中這三十萬人也都給了他,將來會怎樣……我不知道。”
他搖了搖頭,嘆息一聲,又道:“假如把天下都給他,這天下又能保存多久……”
李嫣明白他的意思了,陸鴻原
本是打算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打回這個天下,然後交給陳州王的——就像花老太爺他們曾經期望的那樣。
但是陳州王讓他很失望……
“我曾經對他抱有很大的希望。”陸鴻說道。
李嫣點了點頭,握住了他的手,也只得默然長嘆。
在她看來,她深愛的這個人做得很好,甚至已經做到了一位武將所能做的一切!
但是,
因爲姜炎的存在,所以陸鴻無法像屈山宙那般,憑藉一己之力 ,將踏破了大半個山河的敵人逐回江東。
但也正因爲陸鴻的存在,這個用兵之術絕不輸於屈大將軍的姜炎,此時也緩緩而不可阻擋地滑向了深淵……
她很驕傲,有這樣的男人愛着自己;也很得意,自己很早就有如此完美的眼光!
她甚至暗想:如果不是自己出現的話,鴻哥現在說不定已經和廣平在一起了……
想着這些,李嫣不禁露出幾分嬌羞之色。
許多女人的心思便是如此奇怪,明明在談聊着正事,只要話頭得了空,心思一閒下來,不經意間便轉到小情愛的胡思亂想之中了。
陸鴻撩起眼皮瞧了她一眼,見其古怪的神情,不禁奇道:“你在想甚麼了?”
李嫣猛然驚醒過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卻沒答話,徑自走出去打水。
陸鴻既然已經醒了,總是需要洗漱的……
……
……
晉州城外,也很靜。
這城池已經有些年歲,雖然最近並未遭受刀兵,不過看起來依舊充滿了滄桑之感。
陳三流穿着一身再度稀爛的袍子,忍受着身側令人作嘔的惡臭味道,蹲在半人多深的陰溝裡面,幾乎渾身都已經掩藏在了溝邊一人高的長草之中,腳下甚至嘩嘩流淌着已經發黑的污水。
今早蹲這個點的斥候兵被緊急送往後方醫治,他便親自前來頂班。
那名斥候送到太平關時,上身連前胸帶後背,已經幾乎沒有一塊好皮,全都是潰爛流膿的黃瘡——他已經在這個散發着瘟毒氣的點上,蹲守了一整個月!
他們之所以一直沒有放棄這個點,而另尋別處,是因爲此處不僅因爲雜草掩護而分外隱蔽,而且正當往南官道和東城門、南城門之間,但凡這晉州城中的唐軍有半點兒動向,此處都能探查個明白。
陳三流實在忍受不住這溝裡的陣陣惡臭,扯起衣領緊緊捂着口鼻,正當他分神的時候,卻聽“哐當”兩聲城門落閂的響動,從東城門那邊傳揚過來,在這夜色之中顯得分外清晰。
他正感到奇怪詫異之時,也不知是誰,突然在城內大喊一聲,接着便驟然間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廝殺動靜!
陳三流忍不住從雜草之中探出腦袋,並且長大了嘴巴,一臉不可置信地瞪着那滿是滄桑破敗的晉州城……
那廝殺之聲愈傳愈遠,愈染愈烈,漸漸整個城池內都陷入了一片亂七八糟的吶喊聲中,似乎有無數人馬在其中搏命惡鬥!
“這他孃的甚麼情況!”陳三流乾脆從溝裡爬了出來,狠狠地啐了一口,叉着腰茫然地想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