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潺潺而行,不捨晝夜。
陸鴻與李嫣沿着河畔並肩緩步,他忽然有些無奈地笑笑:“恐怕我說想放棄,你倒以爲我是怕了李安,不想和他鬥了!”
李嫣老老實實地點點頭,承認道:“是哩,我猜大部分人都會這麼認爲——人人都覺得你和陳州王早已經反目成仇了……”
陸鴻搖頭道:“‘人人都覺得’這話,恐怕不見得。至少外公和崔相、花家幾位老人家、還有武氏諸王都心裡雪亮。”
“這些人中各自的主張又都不同:外公他老人家雖然沒有甚麼表示,不過他始終護着太子;老崔這人倒沒有甚麼明確支持哪一個人,他只在乎正統——太子是正統、陳州王也可以是,武氏也都可以是,但是絕對不能亂。他不願意看見任何一個人做手腳,所以他願意阻止李安對付武氏。但是假若事情已經發生了,比如說最後只剩下李安一個人,不管他用的甚麼卑劣手段,崔景芝一定會轉過頭來,再不遺餘力地支持他……”
“因爲到了那個時候,他就代表正統。”
李嫣聽着也明白了許多,她本就聰慧,只不過並沒有時時往這些方面去想。
“花家人只是奉持皇位對嗎?誰做了皇帝,他們就站在哪一邊,這算盤打得很響吶!”李嫣笑着說了句俏皮話兒。
陸鴻也笑了笑,並不接口。
如今他與花家的關係非同尋常,今日又替花家殺死了王睿,已經算得上是休慼相關,再加上對老太爺的敬重,倒不願意多說他們的壞話。
其實也不算是壞話,李嫣說的大部分也是事實。不過還不是本質,花家這種自成一脈的氏族,正是因爲經歷的創業之艱辛,才愈發珍惜、看重家族的利益和體面。
所以說到底,他們並不站在哪一邊,事事的出發點無非爲了氏族的存續罷了!
沉默了一會兒,李嫣忽然說道:“外面都說陳州王對你們家效庭言聽計從,這是爲甚麼?”
她的言外之意是,至今爲止,好像胡效庭並沒有發揮多大的作用,陳州王爲甚麼還要重用他?
陸鴻眉頭皺了起來,搖頭道:“不,效庭這小子,很厲害!”
他有些鄭重地說:“他把每個人的脾性都摸透了。當日在龍門,將我排在祭天大典的名單之外,就是看準了我不會放棄李安,同時又能削弱我的勢力,爲將來做打算;強行聯姻契丹,是用外交押了聖君的籌碼;冬至大朝會設計對付武氏,那是針對崔景芝的立場;召回王睿,倒不全是因爲我,而是用來壓服軍方……這些手段不是陳石、譙巖之流能夠想出來的。諸般手段半得半失,總的來說,十個陳石也不如他一個……”
最後他還加了一句:“當年李安貴爲東宮太子,卻被貶陳州,別個都說是你爹的手段,其實當時他已經是朝廷上下的公敵了!現在依舊如此,如果不是我在外支持,效庭在內活動,哪裡還能大搖大擺留在神都,早就被勒令‘就封’了!”
李嫣沒想到他對胡效庭的評價如此之高,不禁暗暗咋舌。不過細細想來,陳州王近
來的一些手段,確實劍走偏鋒,不像是陳夢曇、譙甫清之流的手腕。
因而不勝唏噓,去年他們在神都景行坊見過的那個少年,此時早已今非昔比了……
“別人都說你一飛沖天。要我說,你倒沒怎麼變,效庭卻是變得多了……”李嫣感慨地說道。
她還記得,豐慶六年,她獨自一人騎馬到三河鎮的時候,在那株老銀杏下見過的人們,當年的陸鴻自信、沉着、深邃,一如今日;而當年的胡效庭,卻還只是個青澀、內向而膽怯的孩子……
兩人談談說說,將這看似複雜的天下大勢聊了個大概,陸鴻心境開朗,也就沒再提所謂“放棄”的事情了。
只不過因爲效庭的關係,他的心中彷彿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愁悶。
看來今年無論如何也要把效庭帶回家,去見見爹孃了……趁還認識的時候……
他想着。
正當他倆往回走時,卻遠遠瞧見莊院門外的燈光下,一高一矮的兩人,並着肩,拉長着影子,悄悄走了出來。
那兩人出門之後,都下意識地左右掃視一圈,彷彿做賊心虛一般。
不過陸鴻與李嫣兩人隔着既遠,又在暗處,因此他們竟沒瞧見,自顧自便沿着河畔,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陸鴻一瞧之下便笑了起來。
他轉頭看了看李嫣,壓低了嗓音笑道:“好嘛,看來咱倆少不得要做一回冰人了。”
李嫣笑吟吟地道:“那也要瞧香姑娘的意願。”實則她是同意了。
陸鴻不以爲然地道:“兩人都出來私會了,甚麼意願還瞧不出嗎?”
他雖然不明白,陳三流爲何突然轉了性兒,但這畢竟是一樁頂好的事情。
如今胡小五已經有了着落,如果再把陳三流定下來的話,那麼就剩下小王正了!
回頭就在保海縣,託人相個大家閨秀,最好知禮數、懂營務的,一個新家也就操持起來了。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甚至連小金子都在心裡默默安排了一遍,只覺心情振奮,說不出的得意滿足。
可是沒過一會兒,便看見那兩人又折返了回來,陳三流將元香鬆進了莊院之內,自己卻蹲在河邊黯然出神。
這一下卻讓陸鴻與李嫣相視愕然,不知那兩個傢伙葫蘆裡賣的甚麼藥。
“談崩了?”陸鴻奇道。
李嫣茫然搖頭,但看陳三流的情狀,交談的結果顯然不盡人意……
陸鴻遠遠看着陳三流沮喪的背影,忽然想到一種可能,猜測道:“會不會是這小子……對人家姑娘動手動腳,惹人不高興了?”
李嫣的臉頰立即飛紅一片,啐道:“少來胡說!”不過她心中畢竟沒底,皺着眉道:“應該不會罷……”
陸鴻撇嘴道:“那你去找香姑娘探探口風,我審問審問三流子!”
李嫣無奈,只好答應了。
陸鴻掖了一把領口,迎着刺骨的寒風,向陳三流蹲着的方向快步而行。
李嫣則轉身繞到莊院的側門,悄悄推門而入
。
……
……
河邊。
“啥?誰他孃的誣告我?”陳三流瞪大了眼睛,憤怒地大叫,隨即舉起手掌賭咒發誓:“老天爺作證,老子連香姑娘的指姆頭兒也沒碰一下!”
陸鴻這纔信了他,不禁又有些尷尬,畢竟“誣告”陳三流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好啦,你也甭管是誰的誣告,沒這回事就好!”陸鴻很“道貌岸然”地說,“那你對人姑娘家到底是個甚麼意思?”
“甚麼甚麼意思?”陳三流這回卻是明知故問了,而且目光躲閃,幾乎不敢向陸鴻看去。
“你裝甚麼蒜?”陸鴻見他犯慫,底氣又足了起來,義正言辭地訓斥道:“男子漢大丈夫,成與不成總得撂下一句乾脆話來,可不敢耽誤了香姑娘!”
陳三流無辜地辯白道:“冤枉啊!剛纔請她出來,就是說這個事情哩。我讓她好好找個漢子嫁了,我和她不合適……”
陸鴻感覺自己就是個白癡。
所以他“哦”了一聲,裝出一副很感慨的樣子,說:“那……算你們有緣無分罷。”
……
元香的屋裡。
李嫣甚麼問題也沒問,甚麼話也沒說,甚至根本沒有跟香姑娘作任何交談。
自打她一進門,元香就撲在她的懷裡,一直哭到了現在……
她輕輕摩挲着香姑娘柔軟的後背,幽然嘆了一聲長氣。
如此歲月淡淡,時光流轉,不知不覺便又過了半個月。
陸鴻的傷勢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胸腔之間總感覺有股氣提不上來,這股沉礙滯澀之感,讓他十分不暢。
他也以傷勢未愈爲由,始終不曾參加朝會,也謝絕除了幾位熟人的一應拜訪。
好在同僚們都知道陸府的門檻高,也不來討沒趣。家中辦紅白大事的,雖說總少不了陸府的請帖,不過陸鴻一次也沒有參加過,只教莫管家備了禮,客客氣氣送去了事。
實際上,他在這半個月間,根本就沒回過修業坊的陸府,也沒有去過城北的大宅院——他甚至根本沒有進城。
是的,他一直就在李嫣的莊子裡住着。
可是半個月後,也就是臘月初三的這天,陸鴻終於決定回城了,他要進宮一趟,當面陛辭豐慶帝,希望儘早離開神都,回青州過年。
當然了,他還有另外兩件事:見一見胡效庭;告別老師。
見三個人,他打算用三天時間。面君這件事可以放到最後來辦,然後就直接離京返鄉。
這次李嫣也跟着他一道兒進城,一來她也打算進宮見見幾位娘娘、太子妃、廣平,二來她打算到時同陸鴻一起回青州過年。
於是幾輛馬車、數十騎士,便告別了南郊的莊子,浩浩蕩蕩地回到神都洛陽城。
陸鴻的馬車剛剛駛到修業坊大直巷,卻見巷口人頭攢動,不論是布衣麻袍還是綾羅厚襖的都有,全都人擠着人,爭先恐後地往巷內觀瞧,一時間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