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祖同宗(二)

林芳菲大爲心動,“也好,我正有個願望。”當下隨同龍行雲來到山腳。

金山寺寺門朝西,依山而建,與碧海重樓差不多,殿宇層層疊疊,鱗次櫛比,只是在建築風格上大不相同。作爲鄰居,龍行雲與寺裡的僧衆極熟,見面都互相打聲招呼。過了天王殿,便是巍峨壯觀的大雄寶殿,龍行雲一指道:“你進去吧,我在外面候着。”林芳菲跨入殿內,迎面是釋迦牟尼佛、藥師佛、阿彌陀佛三尊金身佛像,西壁是十八羅漢,左右閣樓上還坐着五十六天尊。她環顧一週,向兩側行了揖禮,然後上一炷香,跪在蒲團之上,雙掌合十,對着三尊金佛默唸道:“求滿天神佛保佑,善女子林芳菲與善男子浪隨心,今生能結一段塵緣,請保佑我們……做一對夫妻。”她羞紅了臉,鄭重的磕三個頭,站起身時,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龍行雲正在門外與寺內住持閒談,見林芳菲出來,問道:“許了什麼心願?”林芳菲大窘,侷促的道:“不跟你說。”龍行雲笑道:“開玩笑的,許下的心願說出來便不靈了,你可千萬守好這個秘密。”林芳菲雙頰愈紅,心道:“真的靈驗就好了,不求來生,不求前世,只要現在我跟隨心能在一起,永永遠遠在一起,就足夠了。”想到這,露出一抹羞澀的微笑。

天空陰霾四合,從暗淡的雲層裡面,不時傳出雷聲。兩個人急匆匆的向碧海重樓繞去,龍行雲看了看天,笑道:“看來我不想留客也不成了,你纔到碧海重樓,便帶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雨。”林芳菲莞爾一笑,“你跟龍王爺是一家子,若想趕我們走,大可央他停了這場雨。”龍行雲笑道:“似林小姐這等人物,天上難找,地上難逢,龍王爺若真能聽我的,我便讓這雨下一輩子。”林芳菲豈不知他的弦外之音?當下粉面一寒,正色道:“快走吧。”忽聽身後有人大喝:“龍行雲,你給我站住!”

二人迴轉頭來,只見十幾丈遠的地方,並肩站着一老一少。老的相貌古怪,魚眼暴突,充滿了血絲;少的其實也不算年輕,看上去比龍行雲還要年長几歲,穿一件紫色長袍。林芳菲認得二人,正是鬼目神殺和殷破玉這對師徒,暗暗奇道:“他們兩個怎也來了潤州?聽那口氣極不友善,難不成還要在人家門口尋釁滋事?”

她換了女裝,殷破玉只看到龍行雲身旁伴着個美人兒,卻沒認出是林芳菲。龍行雲笑道:“這不是鬼目神殺老前輩嗎?咱們也算老相識了,犯不着一見面就冷着張臉吧?記得你答應過我,再不涉足江湖,今日自食其言,尋上門來,不知是想敘敘舊呢,還是想一雪前恥?”他語調輕鬆,顯然未將這個十年前的手下敗將放在眼裡。

鬼目神殺一張老臉登時像雙眼一般,又脹又紅,冷哼一聲,未肯答言。殷破玉戟指喝問:“笑笑是不是你的人?她裝瘋賣傻,隱伏在白石堡是何用意?”龍行雲微笑道:“白石堡主殷破玉?哈哈,我們終於見面了。你如何懷疑笑笑是我的人?”殷破玉道:“她裝成瞎子,那張醜臉也一定是假的,她在我身邊一年,若是普通的易容術,怎能瞞過我的眼睛?而普天之下,”一指龍行雲,“只有你的‘魚龍曼衍’,能讓人隨意變幻外貌!”

龍行雲淡淡的道:“是又怎樣?你可知道,天底下還沒有一個人敢指着我龍行雲的鼻子說話。”他脣角仍掛着笑容,但林芳菲卻能聽出一種森冷的味道。

殷破玉“呸”道:“我既然來找你,便沒打算跟你好言好語。”說罷雙足連蹬幾步,飛身攻出一掌。龍行雲身形不動,只以右掌向上一託。殷破玉陡然變掌爲爪,扣他脈門。龍行雲竟也變掌爲爪,向上反扣,兩個人的武功竟如出一轍,只是龍行雲身手明顯要迅疾凌厲許多。殷破玉又要變招,龍行雲卻已搶先出手,一掌按在他肩頭,隨即五指屈合,剎那間一隻手掌從腕部直紅到指尖,五根手指好像變成了五條火蛇,隱隱有青焰流於指間,看上去十分詭異。

殷破玉只覺一陣鑽心般巨痛,聽師父在後面喝一聲:“赤龍爪!”後心一緊,被生生拖了回去。他散開衣服,垂頭觀瞧,發現剛剛被龍行雲抓過的地方,赫然顯現出五個殷紅的指印,有種火燒火燎的灼痛感覺。相比這皮肉傷,他心裡的恐懼纔是最要命的,冷汗刷的流了下來,忖道:“龍行雲果然了得!我年歲比他還大,修習的又是‘煙花祭’這等絕世武學,豈料才一交手,相差竟是天地懸殊,若非師父出手得快,我這條胳膊只怕已經廢了。”

鬼目神殺踏前一步,指着雙眼,冷笑道:“龍行雲,我雙眼如何變成這般模樣,想必你還記得吧?”龍行雲望着他雙眼,笑道:“實在抱歉,當時龍某那一招‘畫龍點睛’練得不夠火候,以致讓老前輩變成這副怪模樣。”言下之意,鬼目神殺能保住雙眼已經很不錯了,在任何人聽來,這話都極具諷刺意味。

話音甫畢,龍行雲突然看到鬼目神殺眼中生出一團奇異的光彩,說不清是什麼顏色,甚至無法言喻,彷彿一種前世的召喚,牽引他一步步邁向深淵。龍行雲暗叫一聲:“不妙!”但覺周身真氣頃刻間蕩然無存,便想挪動一根手指都難。鬼目神殺獰笑着走近他,出指如電,封住他身上十八處大穴。

林芳菲站在龍行雲身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見他任由鬼目神殺在身上亂點,既不反抗,也不躲閃,心下好生奇怪,出聲提醒道:“喂,你怎麼了?”仍無迴應。

鬼目神殺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忽然縱聲大笑,直震得山鳴谷應,看似得意已極。笑罷說道:“龍行雲,想不到你也有今天!”龍行雲渾身一震,真氣又不知不覺的流轉起來,心下暗凜:“當真邪門,方纔怎麼回事?”他聚集真氣,運力衝穴,連試了幾次都未能成功,心知道鬼目神殺內力雄渾,點穴手法又十分奇特,要想衝開所有被封穴道,絕非朝夕之功。當下苦笑道:“風水輪流轉,十年前你敗給我,今天我敗給你,一還一報,我無話可說。”

鬼目神殺冷笑道:“如果你知道爲什麼會敗給我,便絕不會這般灑脫,氣也要氣死了,哈哈!是你毀了我的兩眼‘睛明’穴,才讓我練成了‘鬼眼神功’!”

“鬼眼神功?”龍行雲和林芳菲異口同聲的道,只不過一個平靜淡漠,一個詫異好奇。鬼目神殺道:“不錯,我畢生修煉此功,卻始終不能達到以眼神破解真氣的目的,後來我才明白,要想練成此功,必得先毀壞自己的兩個‘晴明’穴,我能有今天,還是拜你所賜,哈哈。”“鬼眼神功”是一門邪功,確切的說,那也許不能算是一門武學,而是一種意念力,據說此功的最高境界,用眼神足可殺死一頭壯牛!但前提是,施功對象必須與其對視。那天在白石堡他沒有施展此功,正因爲堡內昏暗,後來更是煙塵繚繞,他始終覓不到跟不老翁對視的機會。

龍行雲暗暗吃驚,“難怪我方纔真氣全無,如夢魘般動不得分毫,原來是他那眼神在作怪!能以眼神破解真氣,甚至致人死命的武功,當真聞所未聞!”口中卻笑道,“那是你自身的造化,倒不必謝我。”突然甩頭大喝,“快走!”

林芳菲如夢初醒,剛剛拔起一隻腳,卻想龍行雲遭此劫難,起因乃是陪她出來遊玩,自己這樣一走了之,未免說不過去。反正自己祈盼的姻緣猶如鏡花水月,生有何歡,死又何懼?當下凝立不動,道:“我不走。”龍行雲暗笑:“休看她一介女流,卻也懂得仗義輕生。”

趁林芳菲遲疑之際,殷破玉已欺了上來,探手去扭她胳膊。林芳菲嬌軀一側,擡掌拒住,反攻一式“白日做夢”,單掌貼着臉頰,身體陡然傾斜,另一隻手食、中二指併攏,猛戳殷破玉丹田。好在殷破玉被龍行雲神奇的武功震懾住了,以爲林芳菲即便是他情人,武功也必定非同凡響,那一抓看似隨意,實則加了百倍小心,待林芳菲手指戳到,猛一吸氣,右掌按住她手指,左掌切她咽喉。

林芳菲緊接着跟出下一式“吊兒郎當”,貼着臉頰那隻手掌向上一拂,尚在傾斜中的身體轉了半圈,變成臉朝下趴在地上,雙腿輪番上揚,腳跟接連往他當胸磕去。殷破玉雙掌亂舞,連續擋了她七腳,林芳菲雙手一撐,遂又變成蹲姿,砰的抓住殷破玉雙腿。

殷破玉這一驚非同小可,來不及多想,急忙使了個“千斤墜”,林芳菲全力拉拽,卻紋絲不動。殷破玉大喜,才知林芳菲內功與自己相差甚遠,心下登時一寬。不過他覺得林芳菲的武功套路有些眼熟,再瞧她面容,也不陌生,偏偏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龍行雲看到林芳菲這幾手功夫,眼睛一亮,心想:“她這套掌法輕鬆率意,奧妙無窮,不知從何處學得?她老子可沒這麼大的本領!可惜她習練不精,破綻百出,不知何故殷破玉畏首畏尾,否則尋得一個破綻,也將她擒住了。”他是武學行家,眼力十分獨到。林芳菲畢竟擺脫不了姑娘家的天性,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兒女情長上面,自從傷病被“五行補天針”治癒,便再未練過這套“遊仙掌”,此刻施展出來,比在白石堡的時候還要生澀,更休想做到不老翁所說的隨意發揮了。

不出龍行雲所料,殷破玉心裡有了底,當下放開手腳,幾招過後便攻其破綻,生生擒住,也封了穴道。師徒二人一個提着龍行雲,一個提着林芳菲,徑直鑽入山腳的白龍洞內。相傳唐朝時洞內有一白蟒,能噴毒氣傷人,武則天的侄孫靈坦來到金山,曾在這洞裡打坐參禪,收伏白蟒,至此毒氣也沒有了,白龍就是指這條白蟒。不過現在,白龍洞卻成了躲人耳目的好地方,師徒倆先後把龍行雲和林芳菲往地上一丟,由於此洞十分狹窄,兩個人立刻擠成一團,很不自在。

鬼目神殺盯着龍行雲,迫不及待的道:“只須你把‘天龍五訣’背誦出來,便可饒你們不死。”龍行雲已經衝開了四處被封穴道,尚餘十四處,現在他最需要的便是時間,笑道:“你的‘鬼眼神功’那麼厲害,還要我的‘天龍五訣’幹什麼?”鬼目神殺“哼”一聲,“鬼眼神功”固然很邪門,但對方若有防備,不與他眼神接觸,再厲害也是枉然。他明白龍行雲是在拖延時間,冷笑道:“我知道你本事很大,但我以重手法封住你十八處大穴,若要一一衝開,沒有半個時辰是不成的。”從袖中抽出一根香,點燃了插在地上,接着說道,“你只有一炷香的時間,香滅之時,便是你的死期!”

雙方遂都不再開口,洞內一片幽靜,眼看燒了半炷香,龍行雲又衝開兩處穴道,但剩下的十二穴,想在半炷香之內衝開,無異於癡人說夢。他嘆了口氣,問道:“殷堡主,你可知道‘煙花祭’作爲一門遠古絕學,爲何你修習多年,都沒有突破嗎?”

不止殷破玉心念一動,鬼目神殺也豎起了耳朵。殷破玉道:“爲什麼?”龍行雲道:“因爲你所修習的只是‘煙花祭’三卷中的一卷,而非全本。”殷破玉吃驚道:“不可能!我們開明家族世代相傳,怎麼可能是殘本?”龍行雲笑道:“那是因爲你的祖先隱瞞了這個秘密,而我的祖先卻傳了下來。”

“你的祖先?”殷破玉愈聽愈覺得匪夷所思,“你的祖先跟我的祖先有什麼干係?你的祖先怎麼會知道開明家族的秘密?”

龍行雲嘆了口氣,悲天憫人般說道:“你真可憐,居然什麼都不曉得。這事說來話長,追根溯源,還要從‘靈心寶石’說起了。”

包括林芳菲在內,三人不約而同的驚呼一聲,“靈心寶石?”

龍行雲道:“不錯,你們都是江湖中人,相信對這枚神奇的寶石也有所耳聞。”林芳菲和鬼目神殺連連點頭,倒是殷破玉眼光閃爍,不知想些什麼。

龍行雲接着道:“相傳在周朝時期,太湖小雷山上有一個巫離國,國家不大,人也不多,但每一名國人都身懷絕技,力大無窮,因爲巫離國有一個寶貝——靈心寶石,擁有靈心寶石,便可獲得神奇的力量。”

林芳菲聽到這裡,暗暗尋思:“這些跟我聽到的半點不差,在太湖駕舟逃離無德幫時,我還給隨心講過。”想起這段往事,心裡又是一陣悲哀。龍行雲話鋒忽地一轉,說道:“其實靈心寶石並非神物,不過寶石裡面,隱藏着一門武學,便是‘煙花祭’。”

鬼目神殺大悟似的道:“巫離人個個修習‘煙花祭’,所以纔會那麼厲害!”龍行雲自顧自的道:“靈心寶石乃鎮國之寶,掌握在巫離王手中,自不可能任人窺視。‘煙花祭’分爲《蒼生卷》、《鬼神卷》和《乾坤卷》,巫離王練成之後,傳給宗室至親,再由他們傳給臣子,臣子傳家人,家人傳百姓,這樣逐級傳授,最後讓每一名巫離人都擁有一身好武藝,打起仗來,自然銳不可當。”

殷破玉撇撇嘴道:“人人可學,還有什麼意思?”不止武功,無論任何絕技,若盡人皆會,也便不能稱爲絕技了。龍行雲笑道:“這正是問題的關鍵。巫離王當然不會讓每個人都擁有和他一樣的武功,歷代巫離王向下傳授的,只是三卷中的一卷。”

殷破玉忍不住問道:“靈心寶石裡面暗藏着全本《煙花祭》?”他當然聽父輩說起過靈心寶石,但也僅限於知道寶石暗藏“煙花祭”神功秘笈而已,他從未想過殷家世代相傳的“煙花祭”會有缺漏。

龍行雲點頭道:“正是。我讓笑笑蟄伏白石堡,目的就是想要知道,你練的是‘煙花祭’中的哪一卷?結果令人失望,你我的先祖,同樣只學到最弱的‘乾坤祭’。”他第一次親口承認笑笑是自己的安排,林芳菲不由得想起白石堡中的醜女,當時聽殷破玉大罵笑笑,她便感到萬分震驚,而笑笑的所作所爲,竟都出自龍行雲的安排!一個正常人裝成瞎子,在殷破玉身邊一年沒有露出破綻,實屬不易,而她前後兩般的容貌變化,更加匪夷所思,那“魚龍曼衍”當真是一門令人叫絕的幻化術!

“只傳下來一卷,還是最弱的?”殷破玉滿嘴苦澀,大爲心灰意懶,“你的先祖爲何也學到了‘乾坤祭’?你又如何瞭解這麼多?難道我們兩個……竟是同祖同宗?”鬼目神殺想起二人交手時,雙雙用了一個看起來很像的動作,沉聲道:“方纔你用‘飛星襲月’攻他,他回手也用了這招,只不過一個掌心向下,一個掌心向上,當時我還以爲是笑笑偷窺到你練功,回去後演示給他。仔細想想,若只是窺得武功招數,即便能夠比劃出來,於精微處卻絕對做不到那般圓潤自如。”

龍行雲讚道:“你這雙鬼眼就是與衆不同,看得十分清楚。‘天龍五訣’本就是由‘化龍神功’和‘乾坤祭’合而爲一,演化而來。”龍行雲不愧是個武學奇才,他與殷破玉的最大區別,便是懂得靈活運用,不像殷破玉那樣,遲遲不能突破的時候,仍抱殘守缺,苦練到底。龍行雲十八歲那年,遇到了殷破玉同樣的困擾,起初他也以爲是自己不得要領,遂遍訪名師,盼得指點,可兩年之後,收效甚微,龍行雲忽然頓悟到,“乾坤祭”這門武功的極限大概便已如此,練一輩子,最多也只是精益求精。

再後來,龍行雲從天龍老人那裡學得“化龍神功”,爲達巔峰,他另闢蹊境,將“化龍神功”與“乾坤祭”,以及他自創的幾門武功混雜揉合,推衍出一套舉世罕見的絕學。其時天龍老人已亡,龍行雲也許懷着感恩之心,遂定名爲“天龍五訣”,此後不斷加以完善,直至今日,才基本固定下來。

殷破玉愈發傷感,看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絕非偶然,自己在先天的頭腦和稟賦上,已輸了龍行雲不止一籌。現在他最想知道,自己跟龍行雲之間,究竟有着怎樣的關係?兩個人是否都是巫離人的後裔?正待發問,卻聽龍行雲陡然長嘯,一下子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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