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複(二)

林芳菲一驚,知道是浪隨心,一股暖流彷彿從指尖霎時傳遍周身,哽咽着道:“我還是死了算了,免得拖累別人。”浪隨心坐起來,瞪視她半晌,看上去十分生氣。

林芳菲不敢與他對視,側過臉道:“你有沒有想過,在這樣的深山老林中找一座沒有任何標記的古墓,並不像我們當初想象般容易?而且即便是找到了,也根本不可能有什麼‘五行補天針’……”浪隨心大概怕吵醒別人,急急打斷她道:“你睡不着,我們四處走走。”將林芳菲拖起來,去火堆中揀一根粗壯的柴火,向溶洞深處走去。

待到離衆人稍遠,浪隨心道:“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比如我,當初不過是個街頭賣藝的落魄書生,初進無德幫時,文修和白檸合起夥來欺負我,那時我好羨慕他們的武功。可是現在,他們已遠非我的敵手。而且經過這陣子修習‘清虛散元功’,我身上的力氣已可收發自如,何況我那蛻換的皮膚,還有刀槍不入之能,你說這世上之事,難道不神奇嗎?”

林芳菲道:“正是因爲太過神奇,才讓人擔心,原本打算讓商神醫給你瞧瞧,爲何會有如此奇怪的變化?可惜匆忙之間,我給忘了。”

浪隨心笑道:“我這變化有益無害,沒什麼可擔心的,當務之急是醫好你的傷。還記得我們遊西湖時,我吟的那句詞嗎?此人此物若長在,今世今生復何求?我們兄弟兩個,缺一不可。”

聽到“兄弟”二字,林芳菲甚感彆扭,人生最苦惱的,莫過於心有柔情萬縷,卻不敢讓對方知曉。她問道:“假如我是女子,我們會做兄妹呢,還是會……我是說假如。”見浪隨心看過來,慌亂之下,她急忙再次強調。

浪隨心道:“還是會怎樣?做情侶是嗎?”林芳菲紅了臉,微笑着點點頭。浪隨心笑道:“假如你是女子,我當然也是女子了,我們便做一對好姐妹,哈哈。”林芳菲嘟起小嘴,心下暗氣:“真是個不開竅的傢伙!”

說話之間,二人已走出很遠,忽然覺得涼氣襲來,隱隱似有水流之聲,擡眼望去,只見前面黑沉沉一片,竟是一汪水潭。浪隨心驚歎道:“嗬,這個洞真大!”林芳菲拉他衣袖,手指上方,興奮的道:“你看,好美!”浪隨心擡眼瞧去,見一根根石筍、石柱倒掛下來,千奇百態,宛如龍宮仙境。二人大喜,若非夜不成眠,怎能看到這般美妙的風景?

他們相攜來到水邊,卻哪裡是什麼水潭,分明是一條暗河!水面平滑如鏡,清可見底,洞頂和巖壁的鐘乳石呈現出各種物象,不假修鑿,天然成趣。水流順着石尖滴落河面,聲音清脆悅耳,不得不讓人感嘆造化的神奇。可惜火光所照範圍有限,二人只能看清身周兩丈方圓的地方,前面一團漆黑,完全望不到盡頭。

林芳菲徹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入神的道:“若有一葉小舟,載着我們在水上暢遊一番,那該多美!”浪隨心笑道:“卻也不難,去外面砍一棵樹,中間鑿空,便是一隻獨木舟。”林芳菲知他說笑,推他一把,道:“你不是不怕水嗎?幹嘛不讓我騎着你,帶我去玩耍?”浪隨心笑道:“只要你喜歡,也未嘗不可。”竟真的解開衣帶。

林芳菲忙按住他,一時間百感交集,怯生生的道:“你幹嗎對我這麼好?”浪隨心大笑道:“知道你一定不準,我纔敢這麼說,這暗河陰森森的,若真下水,不被怪東西吃掉,也會凍死。”林芳菲並不計較他的坦誠,依舊心甘如飴,拉着他手坐下,歡快的道:“我們坐一坐,看看景色便好。”浪隨心一手擎着柴火,左照右照,火光閃動,宛如仙境中的一隻流螢。林芳菲真想依偎在他懷裡,就這樣坐一輩子也好。

浪隨心怕他着涼,坐了一會兒便要回去。林芳菲卻懶得動彈,只怕一起身,像這種安寧、美妙的時刻,便再也不會有了,天知道她的生命還能支撐多久。足足坐了半個時辰,浪隨心一再催促,她只得戀戀不捨的返回前面。

早晨的陽光從狹小的洞口照射進來,衆人相繼醒轉。侯青青去外面抓了只野兔,架在火上烤熟,衆人分而食之。浪隨心提起洞內奇觀,衆人無不意馳神往,尤其郭縱,率先站起身道:“走,過去瞧瞧。”

雖在白天,洞內仍十分昏暗,衆人舉着火把,向深處摸索。走出裡許,果然看到浪隨心所說的奇妙世界,衆人左顧右盼,只恨沒能多生幾隻眼睛,這是一種可以令人窒息的美。即便見多識廣的不老翁,也不禁嘖嘖稱奇,神情肅穆的道:“造化鍾神秀,只在無人涉足的地方,纔會有這種奇觀!”

郭縱卻似乎另有想法,笑道:“諸位有沒有興趣,駕舟瀏覽美景?”侯青青瞪他一眼,“坯像樣子,幹正事要緊。”郭縱道:“你不曉得,當年我去隴州盜一座王侯墓,便是在秘洞裡面。古蜀人喜水,棺材都要製成船形,像這種環境幽雅,人跡罕至的水洞,正是建陵的絕佳之所。”侯青青嗤笑道:“這個地方除了石頭鬥是水,棺材告那裡?”郭縱道:“浮在水上,或者懸掛在兩側巖壁上面。”

衆人對這行一竅不通,聽他一說,覺得很有道理。鶴沖霄道:“這水看起來足有一丈多深,我們沒有船,怎麼往深處去?”浪隨心道:“那倒不難,去外面選粗壯的老楠樹砍一棵,製成獨木舟,足夠我們這些人乘坐。”他昨晚跟林芳菲說笑時,便有這種想法,此時不假思索的提出來,衆人紛紛贊成。

每個人都有好奇心,即便白檸和文修也興致大增,在一個美妙的環境下尋幽探秘,對年輕人來說,無疑格外的新鮮刺激。

山間遍地都是楠木,衆人選高大粗壯的,掄斧揮鎬,熱火朝天的幹起來。浪隨心和郭縱砍了一會兒,被鶴沖霄和侯青青、文修換下歇息。郭縱瞥見不遠處有兩個樹墩,一邊擦汗,一邊叫浪隨心過去坐。白檸遞來水壺,郭縱“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就見他突然一躍而起,尚未嚥下的水也噴了出來。白檸躲避不及,臉上被噴個正着,登如遭了雨淋一般,十分狼狽。

白檸大發雷霆,“幹什麼你?我好心拿水給你喝,你不領情也倒罷了,幹嘛要吐在我臉上?”他們這一鬧,衆人不知出了什麼事,紛紛湊過來。郭縱面色煞白,眼睛瞪得銅鈴也似,指着剛剛坐過的樹墩,顫聲道:“看……看……看……”由於過度惶恐,終究也沒說出看什麼。

浪隨心看看自己坐過的樹墩,再看看他手指的那個,恍然大悟,臉色霎時也變得極其難看。不老翁在郭縱後腦拍了一巴掌,道:“看什麼看?這樹是你女人種的?即便是你女人種的,也不會長得像你女人那麼醜吧?”

浪隨心眉頭緊皺,沉聲道:“他的意思是說,這裡有人來過!”經他提醒,衆人相繼明白過來,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龍泉山最深處,而且是因爲迷路才轉到了這裡,那麼試問誰會跑到大山深處來砍兩棵楠木?也就是說,砍這兩棵楠木的人,很可能是跟他們做同一種用途。尤其郭縱坐過的樹墩截口嶄新,周圍還有許多木屑和亂枝,顯然剛剛砍斷不久。

不老翁漫不經心的道:“這裡又不是皇宮禁地,有人來過算什麼稀奇?”見衆人俱都神色凝重,便不再說話,拈起地上的木屑聞了聞,道,“是三天前砍斷的。”又去看了看浪隨心坐的那樹墩,“喲,這個估摸是一年前了。”鶴沖霄沉吟道:“難道還有人在尋找開明王陵?”郭縱道:“不管那是些什麼人,目的應該跟我們一樣,人家已經搶了先,我們要抓緊時間了。”衆人點頭稱是。

經過兩個時辰不停的砍伐,老楠樹終於“喀嘣嘣”倒下來,衆人剔去枝杈,用繩索捆住,拖入水洞。郭縱那條麻袋看似破破爛爛,卻彷彿是個百寶囊,各種工具應有盡有。他翻出斧鑿,便要動手,不老翁道:“這麼大一段木頭,你要鑿到驢年馬月才能鑿成獨木舟?老傢伙教你個法子,把它拖到水邊,多運些土進來。”他嘻哈慣了,對他的話,衆人大抵不信,郭縱只當是耳旁風,坐到樹幹上面,“丁丁當當”的鑿起來。

不老翁氣得直捻鬚髯,跳腳道:“嘿,拿老傢伙的話當放屁?莫忘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反正老傢伙不急,睡覺去了。待會兒你們搞不動時,各找地方去哭。”往火堆旁一躺,眼不見,心不煩。

郭縱鑿了一會兒,手掌便磨起個水泡,心道:“楠木最結實不過,單憑我這一把鑿子,大家輪流幹,沒有十天半月也難成功。我們之前的那夥人想必已經下水了,他們能在三天內製成獨木舟,莫非真有什麼竅門?”看向不老翁,賠笑道,“老翁,你有什麼好辦法,不妨說來聽聽。”不老翁卻兩眼緊閉,一動不動,不知是真的睡熟了,還是在生悶氣。

林芳菲蹲下身子,笑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裝睡,起來。”推了推,卻沒有反應。林芳菲用力扯了扯他的鬍鬚,仍不管用。侯青青在一旁道:“哈他的嘰呱兒。”林芳菲沒有聽懂,侯青青在自己腋下抓了抓,一臉壞笑。林芳菲點點頭,伸手到不老翁腋下,狠狠抓了幾把,他卻像死了一般,笑也不笑一聲。

“哦嗬,這都經得?”侯青青顯得難以置信。

林芳菲伏在不老翁耳邊,道:“再不起來,我便把你的秘密捅出去。”話音未落,不老翁身子一挺,坐了起來,兀自忿忿不平道:“老傢伙說話時,你們當作放屁,現在沒轍了,不去哭卻來吵我做甚?”林芳菲笑道:“你老人家見過的世面,比我們吃過的米粒還多,這時遇着困難,不吵你吵誰?”不老翁笑道:“還是林家小子嘴甜,看在你的面子上,老傢伙便不吝賜教了。你們照我說的去做,把楠木拖到水邊,運土進來。”

衆人怕他又再耍性,不敢追問,只依言而行。直到泥土堆得小山一般,不老翁才示意罷手,說道:“把這些土和成溼泥,塗在樹幹上不需要挖掉的地方,儘量厚一些,然後堆上木柴只管燒就是了。”衆人恍然大悟,樹幹沒有塗泥的部分經火燒過,遂成焦炭,再施以斧鑿便容易多了。即便與他勢同水火的侯青青,也不得不豎起拇指稱讚:“這老巴子平時流湯滴水類,關鍵時候還麼兒有點道道。”

饒是如此,待一隻簡陋的平底獨木舟成形,已過了夜半時分。衆人將獨木舟推下水,用繩索縛在岸邊石筍上。郭縱又將鐵錐接了四段,長達丈二,當作撐船的篙,侯青青接到手裡,跳上獨木舟試了試,確定乘坐八個人綽綽有餘。正要上岸,卻見前面漂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因爲距離尚遠,看不清楚是什麼。

侯青青大奇,“咦,是啥子寶貝喲?”手持鐵桿,只等那東西靠近,撈上來瞧瞧。郭縱忽然變了顏色,叫道:“小心!”侯青青道:“你老兄兒打驚失章的做啥子?”郭縱道:“暗河流向洞穴深處,那東西卻溯流而上,多半是個活物!”侯青青聞言大駭,飛身跳回岸上。鶴沖霄拔出長劍,餘人也都緊握鍬鎬,管它什麼東西,一旦上岸襲人,便是一陣亂打。

洞內一片死寂,只有“滴答滴答”的滴水聲,一下一下,敲打在衆人心頭。那東西漸漸漂近,卻原來是一具人屍,仰面朝天的浮在水面上。衆人仍不敢掉以輕心,屍體在水中應該順流漂浮,而這具屍體卻能逆流而上,不知有什麼古怪?

郭縱搶過鐵桿,雙臂一送,錐尖插入屍體腦部,高高挑起,摔在火堆旁邊。說來也怪,屍體落地時並未發出沉重的悶響,而是像灘爛泥似的平躺在那裡。衆人不敢過於靠近,看這屍體衣裝整齊,皮膚尚未腐爛,應該死去不久。只是雙眼僅餘兩個空洞,嘴巴大張,面部肌肉緊繃,可以想見他死的時候該何等痛苦?

郭縱忽道:“我認得此人!他叫蔣大生,在我們這行頗有名氣,我還曾經跟他合夥搞過一票生意。”不老翁笑道:“看來幹你們這行的,下場都慘得很。”郭縱無心理他,皺眉道:“他怎麼也到這裡來了?莫非只是趕巧,來此尋些寶貝?”衆人面面相覷,無人能夠回答。

浪隨心道:“在我們之前的那夥人,多半正是他們。”郭縱點點頭,但另一棵楠樹又是誰砍的?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竟早在一年前便有人光顧過,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侯青青道:“老兄兒,我們還來不來喃?”他這一問,衆人的驚奇登時轉變爲恐懼。很顯然,之前的那夥人大概已全軍覆沒,他們在暗河上究竟遇到了什麼?衆人若繼續前進,會不會重蹈他們的覆轍?前面會有怎樣恐怖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們?衆人你看着我,我瞧着你,一時都沒了主意。

不老翁卻喜得手舞足蹈,“哈哈,這樣纔有趣嘛,若是一帆風順,還有什麼意思?”文修抗聲道:“你這把年紀死也夠本,可別拉上我們墊背。”此時此刻,他原本的熱情已盡數消散。

蔣大生的屍體經火烘烤,冒出蒸蒸熱氣。衆人正說話間,猛的瞥見屍身上的衣服動了動,接着周身多處部位都腫了起來,迅速蔓延到臉上。由於面部沒有衣物遮蔽,看得格外明顯,便好像頃刻間腫起無數塊膿皰,而且那膿皰還會移動,四處亂竄,雖只短短的一瞬,卻已足夠令人毛骨悚然。

侯青青罵一聲:“造你先人闆闆,要詐屍老!”衆人大爲驚懼,不由自主的紛紛後退。林芳菲和白檸兩個女孩更是膽小,嚇得尖叫一聲,雙雙躲到浪隨心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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