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冬,衆人進城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購置冬衣。江南和巴蜀兩地在語言上有着極大的差異,交流起來十分困難,這時方體現出有鶴沖霄同行的好處,他詢得成衣鋪的位置,衆人一路哆哆嗦嗦,抱胛疾行。到了店前,只見檐下橫躺着一名老者,鬚髮皆白,面膛卻格外紅潤,臉上不見一絲褶皺,當真稱得上是“鶴髮童顏”。令人心酸的是,他所穿衣衫竟比衆人還要單薄,而且破破爛爛,銀白的鬚髮在寒風中飄飄擺擺,看上去十分悽慘。
衆人見他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多半已經凍死了,鶴沖霄搖頭哀嘆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最令人悲憤之事,莫過於此。”白檸和文修則懶得多瞧一眼,率先跑進店鋪,嘰嘰喳喳的挑選冬衣。
浪隨心俯身探了探老者鼻息,驚喜的道:“還活着!”急忙入店,隨手拿件棉袍出來,蓋在老者身上。文修瞪視着他,不滿的道:“師父給你銀子,可不是讓你普濟衆生的,爲了你的林賢弟,這一趟已經花費頗多,須知那都是幫中兄弟出生入死賺來的血汗錢。”他倒不是心疼白歡喜的銀子,在他看來,浪隨心不過是想靠假仁假義,騙取白檸的好感。
浪隨心道:“這次的一切花費,權當是我借幫中兄弟的,日後我加力賺回來便是。”剛直起身,卻見那老者猛的睜開雙眼,衝着他嘿嘿一笑。浪隨心嚇了一跳,哂然道:“老丈醒啦,快去店裡暖和暖和。”伸手便去扶他。
老者穿上棉袍,愁眉苦臉的道:“棉袍只能禦寒,又不能吃,老傢伙遲早還要餓死,你好人做到底,把我帶回家去吧。”浪隨心哭笑不得,“我自己尚且四海爲家,卻帶你去哪裡?”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道,“晚輩要事在身,實在不能帶上老丈,這些銀子老丈收下,買些東西吃。”老者猛力一推,憤然道:“你當老傢伙是叫化子?銀子我不稀罕, 你只須供養我一日三餐便足矣,否則你走到哪,我跟到哪,煩也把你煩死。”
浪隨心和林方飛對視一眼,強忍住笑,均想:“你哪裡是乞丐,分明是無賴!”鶴沖霄道:“老人家,我們確有要事,不方便帶着你。”老者瞪他一眼道:“小牛鼻子,我跟他說話幹你屁事?難不成你要替他供養老傢伙?”鶴沖霄雖然沒有他年長,但也是五十幾歲的人了,被他一個“小牛鼻子”叫的麪皮漲紅,氣結難言。浪隨心笑道:“不要理他,我們進去。”拉着鶴沖霄、林方飛走進成衣鋪。
衆人各選棉袍、棉褲穿上,登覺暖和許多,浪隨心一邊結帳,一邊同掌櫃的攀談,詢問關於杜鵑城的市井傳聞。掌櫃的只說杜鵑城在成都附近,具體方位,卻無人知曉。也難怪,一個一千五百多年前的王朝,早已淹沒在歲月的長河中,無論正史野史,關於它的記載都十分稀少,坊間流傳的,大多是蠶叢、柏灌、魚鳧三代蜀王神化不死、望帝啼鵑、鱉靈治水等荒誕故事,對浪隨心等人絲毫沒有幫助。
浪隨心早料到尋找古蜀王陵會異常困難,對此並不如何在意,他知道自己現在要做的便是盡力而爲,至於能否找到“五行補天針”,林方飛還能支撐多久,都只能聽天由命。
出了店鋪,見那老者坐在門旁,緊裹着棉袍,正捻弄長鬚玩耍。浪隨心雖有不忍,但畢竟無法帶上他,終一狠心,將那錠大銀丟在老者身前,轉身便走。行不多遠,忽聽身後有人聲色俱厲的道:“老不死的,再跟着我們,小爺打斷你的狗腿。”走在前面的浪隨心等人停住腳步,扭頭望來,只見那老者嘻皮笑臉的跟在後面,棉袍裹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顯得肥肥大大,十分滑稽。
老者衝文修扮個鬼臉,笑道:“小兔崽子,你這年歲做老傢伙的重孫子還嫌不夠,怎罵起你祖宗來?”文修大怒,揮拳欲打,被浪隨心一個箭步跨到身旁,攥住了手臂。文修沒好氣道:“不讓他吃點苦頭,他終是死皮賴臉的跟着我們。”浪隨心道:“有話好說,怎可對老人家動粗?”向老者道,“老丈,我們正在尋找古蜀王陵,沒時間照顧你,你拿了銀子去吧,莫再跟着我們了。”
老者“噢”的一聲,“你們要找古蜀王陵?那更該帶上老傢伙了。”林方飛聽他這話,心念一動,插口問道:“老丈,你知道古蜀王陵在哪裡?”老者背過雙手,洋洋自得道:“老傢伙活了一百二十多歲,知道的事情比你們吃過的米還多,縱然找不到古蜀王陵,也可以帶你們找到當年的國都杜鵑城。”浪隨心大喜道:“老丈此言當真?”老者擺擺手,厭煩的道:“什麼丈不丈的,等我討到老婆,生個女兒,你再叫我‘丈人’不遲,什麼‘前背’、‘後背’的,更不愛聽,你叫我‘不老翁’即可。”
浪隨心皺了皺眉,剛剛的喜悅蕩然無存,暗道:“這老頭兒顛三倒四,哪裡會有真話?他說自己一百二十多歲,那豈不成了神仙?何況看他面貌,至多花甲之年。”
鶴沖霄道:“你且說說,杜鵑城在何處?”
老者白眼一翻,嗤笑道:“莫以爲老傢伙年歲大了,可不糊塗,現在說出來,你們定要甩脫我。總之距此不遠,想去的跟着老傢伙,掉隊的自己找地方去哭。”一言未了,轉身拔足飛奔,休看他一副瘦骨伶仃的模樣,腿腳竟十分靈便。
白檸笑道:“這老東西倒也有趣,想用這個辦法騙我們給他養老送終嗎?”浪隨心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最多被他矇騙一時。”說着率先追過去,衆人只得一一跟上。
那不老翁一邊跑,一邊還不忘回頭打趣,學着文修的口吻道:“再死皮賴臉的跟着老傢伙,老傢伙打斷你們的狗腿。”浪隨心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他說杜鵑城距此不遠,倘若所言不虛,找到古蜀王陵將指日可待,那時莫說打斷雙腿,便真給你養老送終,我也認了。”正想到這,忽聽前面一陣大亂,接着傳來“乒乒乓乓”的打鬥之聲。
不老翁戛然止步,叫道:“哇,有熱鬧看!”直喜得手舞足蹈。浪隨心等人循聲望去,只見街邊兩扇朱漆大門前,一張桌案被踢成兩截,幾張椅子也是東倒西歪,十幾名軍士正圍着一名黑衣人大打出手。門楣匾額上書有“武信節度使”字樣,鶴沖霄見了,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有人竟敢在遂州的鎮守府鬧事,當真不想活了?
那黑衣人身法敏捷,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幾個起落便將衆軍兵打倒在地,四處望望,擇路便逃。這一回頭,浪隨心和林方飛立刻認出他來,雙雙叫道:“侯青青,別跑。”隨後追趕。黑衣人果然正是侯青青,他聽到二人呼喝,卻怕鎮守府的大隊人馬追來,片刻不敢停留。
文修等人暗暗叫苦,這跑來跑去的,究竟是要追誰呢?眼看三人相繼拐進巷子,只得跟上去。不老翁道:“不追老傢伙啦?哎,老傢伙在這兒呢。狗日的,等等我!”
侯青青東拐西拐,鑽進一條繁華的街巷,估計這裡人多,縱有軍兵追來,也容易脫身,這才停下。待浪隨心迫近,他雙手叉腰,罵咧咧的道:“瓜娃子要死撒?按(追)老子按得教提勁,老子咋個你了嘛。”
浪隨心止步笑道:“侯兄好沒禮數,老朋友見面,怎麼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跑?”侯青青嘿嘿一笑,道:“你娃少扯,沒見老子跟人打捶?再不梭邊邊(逃跑),等裡面惡扎(厲害)的出來捉老子哇?”
這時衆人趕到,浪隨心見街邊有家酒肆,便道:“大家進去歇歇,再說不遲。”傍晚將至,衆人正飢腸轆轆,不老翁拍手道:“好啊,好啊,老傢伙酒足飯飽,纔有力氣帶你們找王陵。”白檸冷笑道:“誰知你是不是騙吃騙喝?你在外面候着,待找到王陵,本姑娘天天美酒佳餚供養你。”浪隨心道:“多雙筷子罷了,一起進去吧。”不老翁轉憂爲喜,指着浪隨心道:“還是你小子有前途,升官發財娶老婆,指日可待。”當下衆人逶迤而入。
侯青青見這一夥人千奇百怪,除了浪隨心和林方飛,其餘俱不認得,問道:“瓜娃子,你找啥個王陵?難不成無德幫賺夠了活人錢,幹起挖人墳堰的勾當?”歷朝歷代,盜墳掘冢都是殺頭的重罪,浪隨心嚇得變了臉,壓低聲音道:“莫嚷!林賢弟內腑受損,只有找到傳說中的‘五行補天針’方能救命。”他左顧右盼,做賊似的將經過說了一遍。侯青青聽說有這個寶貝,兩眼大放異彩,道:“老子雖不屑幹開發墳堰的勾當,卻也識得幾個此中高手,曉得些門道,橫豎老子報效家國的美夢破滅了,閒着沒趣,不如給你搭把手。”
浪隨心大喜,侯青青在江湖上賊名遠博,而盜死人的東西和盜活人的東西,應該相差不大,得他相助,必能事半功倍。當下把衆人相互引見一番,問道:“侯兄怎的要報效家國?”提到這事,侯青青登時火冒三丈,氣鼓鼓的道:“宋軍要打來了,各府得在招募兵勇,老子生爲蜀人,還麼兒想爲國效力,鬥切鎮守府應徵,那幾個蝦貓兒卻說老子賊頭活像的,硬是不收,老子便跟他們格捏上了。”
便在這時,陡聽“啪”的一聲,只見鶴沖霄拍桌而起,一個箭步躥到臨桌,喝道:“吃裡扒外的東西,竟要賣主求榮,走,跟貧道見官去。”
臨桌共是一夥七人,聞言俱都變了臉色,望向鶴沖霄。其中一人喝道:“哪來的瘋道,胡說些什麼?”
鶴沖霄冷哼一聲,“你們幾個在這竊竊私語,被貧道聽的一清二楚,名爲蜀官,實爲蜀賊,當真枉爲人臣。”原來蜀主孟昶雖全力佈防,仍擔心不敵宋軍,在知樞密院事王昭遠的勸說下,派遣大程官孫遇、軍校趙彥韜等,將秘信藏到蠟丸中,扮作商販秘密前往北漢,約北漢皇帝劉均出兵渡黃河,一起夾攻宋國。趙彥韜覺得宋國盤踞中原之地,兵多將廣,遲早將一統天下,便在用飯之時,鼓動衆人投靠宋國,同享富貴。衆人聽他說的頭頭是道,雖未立刻表態,私底下卻也贊成了八分。哪知鶴沖霄耳力極佳,竟把他們的談話聽了去,登覺義憤填膺,焉有不管之理?
適才喝罵之人正是趙彥韜,被鶴沖霄一語道破,他惱羞成怒,猛的掀翻了桌子,起身就是一拳。鶴沖霄捉住他拳頭,甩手兩記耳光,打得他口血飛濺,翻滾着跌開老遠。七人中有四名隨侍,武功不俗,當下圍住鶴沖霄拳打腳踢。鶴沖霄只一晃,鬼魅般從人縫中擠了出來,抓住二人後領,摔到地上。
孫遇和另一名官員扶起趙彥韜,問道:“怎樣?”趙彥韜抹了抹嘴角血跡,恨恨的道:“牛鼻子很厲害,我們走。”趁鶴沖霄被侍衛纏住,三人奪門而逃。
鶴沖霄斜眼瞥見,心下大急,出手再不留情,砰砰幾拳,將四名侍衛盡數打倒。侯青青道:“老子幫你逮他們回來。”言未畢,人已不見。衆人正對他的輕功讚不絕口,卻見他又迅速彈了回來,叫道:“遭生意了,追兵來老!幾哈點(快點),梭邊邊咯。”話音未落,又衝了出去。
衆人紛紛起身,到酒肆外觀瞧。不老翁盯着幾樣剛剛擺到桌上的菜餚,大咽口水,急道:“哎,不吃啦?哎喲,這麼好的菜,可惜,可惜。”聽得腳步隆隆,不知來了多少軍馬,衆人顧不得他,轉身便逃。
不老翁掰了只雞腿,正要追出酒肆,卻被夥計扯住臂膀,讓他把飯錢和打鬥損壞的桌椅一併結算了。不老翁苦着臉道:“有錢的都跑了,你纏着老傢伙幹嗎?我這身老骨頭砸碎了也不夠賠的,有本事你去追他們,沒本事自己找地方去哭。”沒見他如何動彈,那夥計突然大叫一聲,踉蹌退開,左手捂着右腕,見鬼似的瞪着不老翁。
不老翁乘機溜出門外,咬了口雞腿,垂頭只顧跑,險些跟迎面馳來的一匹馬撞個滿懷。馬上那武官急忙勒住,聽得馬嘶,不老翁擡頭看了一眼,一拍腦門道:“錯了,不是這邊。”剛轉過身,便聽後面有人氣急敗壞的道:“這老傢伙跟他們一夥的。”正是趙彥韜。他和孫遇等三人逃出酒肆不遠,便迎見前來追拿侯青青的鎮守府軍兵,當下出示官牒,表明身份,謊稱在酒肆遭到宋國探子襲擊。爲首的武官見對方是朝廷派出來的官員,哪敢怠慢,遂將鶴沖霄、浪隨心等人一併納入抓捕之列。
聽趙彥韜一說,那武官立刻縱馬攔住不老翁,兩廂軍兵也潮水般涌向前來。浪隨心奔逃之間倉皇回顧,恰好看見,心中暗暗叫苦,向衆人道:“你們到前面等我。”未等衆人答話,他已折身返回,將至近前,突然伏下身子,手腳並用,狂奔幾步,猛地跳了起來。
衆軍兵從未見過這般景象,一時又驚又奇,都舉頭觀望。浪隨心從天而墜,使出李五殘所授的“橫掃八荒式”,拳掌交錯間,“乒乓”之聲不絕於耳,擋在前面的十幾名軍兵登時東撲西倒,隨後被他們撞翻的,不計其數。浪隨心手腳落地,從馬腹下一鑽而過,向不老翁道:“騎上來。”不老翁也對他這古怪的姿勢深感訝異,笑道:“老傢伙這輩子啥都騎過,就是沒騎過人。”跨上浪隨心脊背,雙手揪住襖領,愜意的叫了聲:“駕!”
那武官回過神,一槍刺出,浪隨心這時正要從馬腹下再鑽回去,止不住前衝之勢,胸口正撞到槍尖,立時大吃一驚,暗道:“我命休矣!”豈料槍尖抵住他胸口,竟無法刺入,那武官慌了神,繼續加力,卻仍似刺到銅牆鐵壁一般。浪隨心恍然大悟,自己被水怪咬那一口之後,傷處長出新皮,並逐漸擴大,自己總覺得這層皮膚格外結實,只不過始終沒敢驗證,現在看來,這些新皮還真是刀槍不入!一念及此,浪隨心大喜若狂,趁那武官駭然發呆,使出“霸王摧山式”,一掌打在馬腿上,連人帶馬一併栽倒下來。浪隨心一躍而過,捷如獵豹,很快趕上衆人。
侯青青斜眼一瞟,不禁被嚇的“媽喲”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