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你說笛聲如訴,費盡思量 8
邢朗的眼睛,也一直在看着甘文清,似乎是,只要這樣子看着她,就能傳遞自己的心思,他並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
“五哥……”甘文清低着頭,她閉了閉眼,“如果,如果是在十一年前,十一年前的甘文清,現在會用一切來回應。”
她原本要和邢朗說旁的內容的。可是話到了嘴邊,到底是停住了。就這麼,不由自主的把話給吞了回去。
不能說,也說不出口。
“不要再這樣……”她咬了下嘴脣,喃喃道:“因爲曾經真切的用心對待你,可也只是曾經,是過去了的……”
“我知道。”邢朗低聲的打斷她。
“不,五哥,你什麼都不知道。”她覺得眼眶酸澀,於是緊咬了牙關,想要把下面的話說完。就這一次,全部說完,說個清楚。
“所以,現下,我最不想傷害的人裡邊,有五哥。”甘文清閉了下眼睛,“我不想傷害你,所以,千萬不要給我機會去傷你,我不想以後都懷着內疚不安的過日子。”
後來那一幕是怎麼樣開始的,甘文清已經記不清楚了。
她確信,確信自己沒有給他任何的暗示,似乎也只是電火石光之間的事情,邢朗掐了煙,雙手撫上了她的兩頰。
淡淡的煙味帶着夜晚的涼意,在鼻端縈繞瀰漫。
耳邊是邢朗略略低沉的聲音:“我不知道,原來對你而言,我是你最不想傷害的人,我不知道,原來我有這麼重要的位置。”
小區裡靜默無聲,素日裡盡責的保安這會子像是在刻意的避開,不去打擾他們的“親密”,在這樣安靜到叫人心裡發慌的時刻,邢朗的話像是有迴音似的,在耳邊“嗡嗡”直響。
她十分確定,邢朗絕對是在曲解她的意思。他在將她的話,曲解成讓她尷尬讓她不忍的曖昧。只是,她連反駁都沒來得及,已經被他擁到了懷裡。
這一刻,他們連彼此的呼吸都交織糾纏到一處。
甘文清掙扎。
他們兩個人的距離太近,他的身高,他的體力,在這一刻,都成了她不可匹敵的力量。
她曾經想過,時間是一劑最好的良藥,它的力量偉大到,可以在不經意間磨平一切,不論是傷與痛,亦或是愛與恨。
可是,她忘記了,時間也可以積累一切,不論是傷與痛,亦或是愛與恨。
她以爲,一切都會隨着時間煙消雲散,最終,風輕雲淡。可是,此刻,他擁着她的時候,力氣大的驚人。她知道,長時間以來的躲避,已經傷害了他。
他的感情,他時而流露的無奈,在這一刻,她竟然感同身受。
不知道這樣的姿勢究竟保持了多久,聽到近處有車子的響動,很快便熄了火。車上下來個人,邢朗的手臂稍稍鬆了鬆,甘文清趁機從他的臂彎裡掙出來。
灌木叢裡的地燈並不明亮,樹蔭遮下來,那人顯得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模樣。
甘文清不去看邢朗,緊走兩步便要離開。
“文清?”
“文清……”
兩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喊她,甘文清聽見聲音忙擡頭,這纔看清楚來的是文博。
“哥。”
“原來沒有認錯。”甘文博輕輕笑了笑,看了眼她身後,略略蹙眉,問,“怎麼了?”
“哥,沒事。”甘文清挽住文博的胳膊,不讓他總去看邢朗的位置,她笑了笑,說,“我剛纔蹭五哥他們院的通勤車回來的……剛道完別,他這就要走了。”
邢朗聽見,笑笑不語。
“哦?是邢朗?”甘文博微微一笑,往前走。甘文清挽着他的手臂,忙跟了上去。
“甘大哥。”邢朗也走到近前。
甘文博點了點頭,伸出手來,客氣的說:“好久不見,聽說你還送這丫頭回來。”
他說着,看了一眼文清,微微挑眉,笑容暖如春水。
邢朗伸手與他回握,“趕巧了,今天我的車子送去保養還沒取,坐通勤車就碰上了。”
甘文博不動聲色的輕揚脣角,意味深長的目光在邢朗的臉上逡巡着。
“哥。”甘文清輕搖了文博的手臂。
“總之,謝謝。”甘文博的微笑恰到好處,道,“那,我們先走。”
“好。”邢朗答的隨意,一對漆黑的眸子裡,卻是閃爍着清亮的光,最後,視線落在甘文清身上。
甘文清原想直接就走,但對着邢朗這樣的目光,到底是勉強微笑了一下,說了聲“再見”。
甘文博帶着文清離開,臉上笑眯眯的,約莫着已經跟邢朗拉開了距離,纔開口,道:“真的長大了,開始招桃花了。”
“小瞧我了吧,其實你妹妹一直都有很多桃花。我要真等到三十才招桃花,哥,你就該哭了。”甘文清笑說。
甘文博一怔,仰頭大笑。
有風吹的樹葉沙沙作響,邢朗站在原地,很長時間,一動不動。
他看着他們兄妹說笑的背影,他在想,她剛剛對他的微笑,即便是勉強的,也是那麼恰到好處。文博的身子挺拔,步履沉穩,她挽着文博的手臂,放鬆
的樣子,有種異於素日沉穩的柔美。
邢朗也不知自己怎麼了,撓了撓後腦勺,忽然的就想笑。
手機鈴聲響起,他拿起來,看了一眼閃爍的屏幕。
他接通了,說:“我是邢朗,麻煩把車開過來。”
他沒有說地點,對方也沒有問,只說——是,我一刻鐘內趕到。
邢朗收了線,走到保安管理屋時,管理員說邢先生這就走了。他笑笑,點了點頭。
……
進了屋,文清給文博沏茶。她知曉文博是極愛茶的人,這家裡偏就她一人,既懶又沒情調,櫃子裡只能找到現成的茶包。
“哥,你將就。”文清咬了一下脣,微笑着看文博。
文博笑了,有些意味深長,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點頭:“不錯。”
“怎麼樣,累不累?我聽說,你新近帶了個實習律師?”
文清笑,點頭。
“鬼丫頭。”文博擱下杯子,輕捏文清臉頰上的那一處嫩肉,“小時候,我們幾個一塊兒都在蘇州待了一段兒,回來後,瓜瓜跟丹丹都適應的很快。偏咱倆,講得一口麻溜兒的吳儂軟語,還平翹舌不分,前後鼻音也是鬧不明白,被丹丹那丫頭笑話了好一陣子。”
“那會兒你們都小,怕是都不記得了吧。”文博笑了笑,話裡難免有些感慨的意思。
“嗯……”文清緩緩點點頭。
文博的話,讓她的思緒一下子活泛起來。因爲口音鬧出的笑話,她倒真是記得一樁。
那會子,天熱的慌,真熱。剛上完體育課,每個人的身上都黏膩膩的。烏泱泱的一大羣孩子,圍着水池。統共就四個水龍頭,十分鐘的課間時間,她個子小小的,排隊也輪不上她。她噔噔的跑去了辦公區,她記得辦入學手續的時候,看到那裡有個水池,乾淨、整潔。
水池邊已經圍了幾個男生,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他站在中間,理着一頭的板寸,將整個腦袋送到水龍頭下邊。她直等的他用完了,才上前擰開了水龍頭,慢慢的掬水到胳膊上,卻覺得後背涼涼的有些怪異。
“裡……”她回頭。
大熱的天,他穿着白淨的小襯衣,領口敞着。腦袋上還是溼溼的,往下滴水,領口的水漬子緩緩擴大。他的臉上一直帶着笑容,不是大笑,而是非常矜持優雅甚至高貴的彎着脣角。
他抹了一把臉,甩甩手,說:“同學,不好意思啊。”
“你,你剛剛說什麼,裡?”他的眼神清亮澄澈,瞧了她有那麼一會兒。
她看着他,他臉上溼漉漉的,笑的人畜無害。可她敢擔保,他剛剛分明是故意的,故意把水珠子都甩到她身上……故意學她那個“裡”的發音。
她瞪他,他卻撓了撓腮幫子,不好意思的笑:“我這兒還是髒,能不能先讓我洗一下。”
她咬緊了脣,不出聲。
又聽他嘀咕了一句:“遲到就遲到……哎,還是你先洗吧。”
他的夥伴們在旁邊催他,他不在意的笑,擺了擺手,道:“你先洗。”
他這樣一本正經的,她反倒有些過意不去,往旁邊站了站,說:“裡……裡死吧。”
上課的鈴聲在這時候響了,他們這一角也安靜下來。他皺眉,與她面面相覷。旁邊一個小子突的叫起來:“哎,你丫怎麼罵人呀。”
她一下子覺得耳根燒的厲害,曉得自己又鬧了笑話。
他對準那小子的腦門,敲了上去,說,知道什麼你,你給我滾回自個兒教室去。那小子躲着躲着,口裡還叫道哥你幹嘛總打我……
等得人都散了,他無聲的笑出來,說:“你跟我伯母的口音很像。”
她抿緊了脣,警惕的看着他。
“好了。”他抹了抹下巴,抹下來點泥水,看了一眼,說,“已經上課了,我去水池子那兒洗就成。”
“裡……”她瞧見他下巴上的泥,叫住他,頓了頓說,“裡……裡洗吧。”
他看着她,她知道自己這次沒有說錯,於是鬆了一口氣,從他身邊走過去。
回到教室的時候,班主任看她一眼,沒有說什麼,只讓她回到座位坐好。她咬着脣,回到座位上。那時候,她剛剛轉學到這裡,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羣,甚至連她的口音都成了其他同學竊竊私語的話題。
會有同學故意讓她念繞口令——劉奶奶買了瓶牛奶,牛奶奶買了一斤牛肉,劉奶奶拿錯了牛奶奶的牛肉,牛奶奶拿錯了劉奶奶的牛奶,到底是劉奶奶拿錯了牛奶奶的牛肉還是牛奶奶錯拿了劉奶奶的牛奶。
她念的舌頭髮麻,仍是不能像其他同學一樣,清清楚楚的唸對哪個是“牛奶奶”,哪個是“劉奶奶”。這在從前,她根本不知道N與L的發音會給自己帶來這樣大的困擾。
她沒有同桌,嚴格的說,她到那裡只有一週的時間,沒有見過她的同桌。班主任只說讓她先坐在那裡,以後還得調座位,沒有同學跟她講,她從未見過的同桌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
半邊桌上擺着老師發下來的同桌的作業本,她因爲好奇,翻開看了看,十分漂亮的字。不像她的,每個字都像是用雞爪子刨出來的似的。
是語文課,老師提了問,讓同桌互相討論,等下找人回答。她沒有同桌,只是低頭默默的看書。這時候,門口站了個男生,喊了一聲“報告”,老師微笑,說請進……比賽回來啦。
在那個僅八/九歲的年紀裡,能作爲學校代表參加爲期一週的學習競賽,對所有的孩子而言,無疑是一種震撼,是可以仰視的存在。在老師的鼓勵下,全班響了如雷班的掌聲。
只有她,還鬧不清當時究竟是什麼樣的狀況。
她擡頭,盯着前面的板寸頭好一會兒,才認出是他來。她這才後知後覺,剛剛碰到的那個板寸頭,竟然是與她同班的。
她看着他,他對着全班同學,輕撓了下側頸,不驕不躁的姿態,笑起來反而有些靦腆的樣子。這會子,他的襯衫釦子已經規規矩矩的,一直扣到了脖子底下。她在想,他怎麼有本事裝的這樣乖巧……事實上,她那時候還不會用“裝”這個字眼來形容一個人表裡不一,她只是在心裡隱隱有個認知,他決計不是表面上好好學生的樣子。
當他挎着包直立立的站在她的座位旁時,她從他由上而下俯視的眼神裡,看到了一絲驚訝。
“請讓一下。”他從容的清了清嗓子,開口道。
他們的桌子靠牆,她的座位挨着走廊,他要回座位,她必須要起身讓他過去。
他耐心的站着,望着她,一副彬彬有禮小紳士的模樣。只是她……或者,也只有她,從他微揚的眼角里看到了一絲笑意。但是,她不能確定,那究竟是友好的微笑,還是,純粹的嘲笑。
他們這樣的對峙,終於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教室裡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的同學,還有老師,都看向他們的方向。她抿緊了脣,瞅着他,終於踮着腳,帶着凳子,把身子往前傾了傾,留了足夠的空間讓他回到座位。
就這樣,她和他除了同學關係外,開始了漫長的小學同桌生涯——不知究竟是怎樣的緣分,自那以後,無論如何分班、調換座位,他們一直是同桌,彼此唯一的同桌。
真的,很多年,很多年過去了。
這麼想着,甘文清的心裡驀地就生出了些莫名的感慨,還有難過。
“想什麼呢?”文博的一雙長腿疊着,端着杯子笑。
“嗯?”文清對着文博微笑的眼睛。
“明兒、後兒,你什麼時候有空兒?”文博擡手撫了下額頭。
“有事情嘛?”文清看了一下記事本,“明兒怕是不行。”
“那就後兒,我去接你。”
文清“啊”一聲,有些品出味兒來,笑。
文博在她眼裡看到一絲狡黠,擺擺手,道:“看你把自個兒繃的這麼緊,帶你去走走。有些事我倒是不想知道,可那話茬兒,偏就往我耳朵裡頭鑽。照我的意思,那些個鑿鑿兒的事,你就甭操心,可我知道,定是攔你不住。統共就這麼大點的地兒,就沒有不透風的牆,讓外人傳起來,更是邪乎。”
“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無非說我想借着機會,出出風頭嘛。”文清一點也不意外。
“所以,你瞧,容不得我不擔心,是不是?”文博放下杯子,拉她的手,“我都這樣,何況家裡呢?”
“哥……”
“我們都清楚你是什麼樣兒的,那些閒言碎語的,我們也不會往心裡去,可是,文清,甭管旁人說什麼,你也不許往心裡去。你要覺得應該這樣做,沒錯兒,那就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翻了天了都甭擔心,還有我,有咱們家人不是?”
文清發愣。
文博叩了下她的額頭,“不要嫌我囉嗦,你當我樂意這樣呢?”
“我知道了。”文清低頭,笑。藉着看時間,避開了這個話題。
文博只當不知道她的心思,便又與她閒話起了旁的事情,天色已經不早了,他便要離開。走之前還再三提醒她,不要忘記後兒跟他有約。
文清在窗邊看着文博離開,她覺得自己的眼眶,酸熱的不像話。
彷彿是很久之前,久的讓她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因爲太過真實,反倒讓她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夢境。
她迷迷濛濛的,只覺得渾身都在疼,那種彷彿被人將身體撕裂開來的感覺,讓她發不出半點聲音。母親溫暖的手握着她的,溫柔的喊着她的名字。
“文清……文清……”
呼喚的不像是她,卻又的確是在呼喚她。
可是,就是這樣溫柔殷切的呼喚,將她從無法言語的痛楚裡拖了出來。
出院了以後,文博一直守着她……他罵她。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像甘文博那樣溫和的男人,罵起人來,是可以這樣兇狠駭人的。
可是,她心中卻是一派安然。
嘴長在旁人身上,腿腳不好怎麼了?走路不利索怎麼了?跟別人不一樣,被個男人拒絕了,你就要去死?你就這麼點兒出息?親人在你眼裡,還比不過他一個男人?你忍心看着你母親抹眼淚,忍心叫你父親跟你後邊兒擦屁股?你TM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狀況,你什麼時候能懂點兒事明點兒理?我們甘家怎麼就出了個你這麼不爭氣的東西?甭告兒我們你喜歡誰,就你現在這沒出息的樣兒,是個男人,只要他耳不聾眼不瞎,他就瞧不上你!
甘文清,你這個不長進的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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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