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和的喉結上下動了動,看着臺下的觀衆深吸了一口氣,嘶啞的開了口,“諸位,今天……”
“今天大家看的盡興,班主說要咱們演的也盡興些,加戲一場,諸位請看,大變活人!”
杜和的四個字被緊接着湊過來的洪亮聲音淹沒了。
又是張阿發。
張阿發笑眯眯的上了臺,笑眯眯的給臺下行了個禮,笑眯眯的按住了杜和的肩膀。
緊接着,杜和就陷入了紛亂的印象之中。
似乎是張阿發說了些什麼,杜和就被他給塞進了一個臨時擡上來的大箱子裡頭,杜和隔着氣孔看到臺下一張張期待的面孔,然後蓋板一翻,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似乎是過了很久,外頭的喧鬧才漸漸低微下去,杜和麪前忽然亮了一點,空氣也新鮮了起來。
一聲“吱呀”過後,杜和重新見到了天空,暗沉沉的天空。
杜和知道,演出已經結束了。
鼻端熟悉的潮溼氣味提醒他,現在已經回到了李家廠。
什麼都來不及了。
“阿爹要見你。”
江凌卸了妝,一身時髦的新式睡衣,顯然是纔有心情過來理會杜和。
杜和晃了晃僵硬的手腳,沒等酸澀感擴散開來,就已經被不耐煩的江凌一把攥住了手腕給拽了出去,踉踉蹌蹌的跟着江凌進了主屋。
一如杜和剛來的那一天,江中葉西裝一絲不苟,端坐在主座喝茶,廳裡擺着高高的禮品盒子,有一些已經拆了,幾樣精緻的禮品擺在一旁的絲絨盒子裡。
杜和忽然有些可惜,如果他今天也跟着表演了,那麼這些賞禮裡面,就有他貢獻的一份力了。
杜和抿了抿乾裂的嘴脣,忽然挪動腳步,自己坐了下去,端起桌上的茶水就喝。
江凌本來正要去繼續拆禮物,見杜和居然敢用她的杯子喝水,登時就急了。
蠻橫的搶下了杜和的茶杯,江凌極怒開口,“你放下!真當自己是外頭的青皮麼?想做什麼就做?”
“我只是想喝口水。”
杜和嘶啞的說。
“如果真是想做什麼就做的成,我也不會被關在箱子裡半個晚上。”
江凌冷笑一聲,滿臉嘲諷,“你還理直氣壯,當自己做的有理,是英雄?杜和!私自上臺是大罪,在以前要斷手筋逐出班子的!父親沒當場罰你就已經是留情,你不知悔改,跟我兩個逞什麼英雄?”
“如果真砸了場子,連魁班的招牌你來給扛?難不成我之前教你的那些話,都當了耳旁風麼!”
江中葉臉色陰沉,將手中茶碗一扣,扣在了桌上,“”的一聲。
杜和麪無表情的跟江中葉對視着,江中葉沒有從杜和的臉上看到絲毫的慌亂和悔恨,反而有一股濃濃的哀痛,如同哀莫大於心死,讓江中葉驚了一驚。
“江叔叔,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收我爲徒,讓我上臺,說那些好話,畫餅給我,又有什麼意義?”
杜和暮氣沉沉,頗有些意興闌珊的把看着自己的手指,袖口裡的樹脂瓶子還在,酒也在,但是這些辛苦準備的東西沒有派上用場,都成了笑話。
他也是最近時日纔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才越發的急着想要出頭露面的。
那些看似毫無破綻的生活,在杜和用本來就不笨的腦子去僞存真之後,剩下的結果讓杜和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
“江叔叔,你從來,都沒有打算過教我魔術。”
杜和用肯定的語氣說。
“我真的挺傻的,以爲憑着一腔真心可以換來真心,讓你看到我的誠意,或許就可以給我一個機會,誰曾想呢,你們還是把我當成任意擺佈糊弄的三歲孩子。”
杜和的聲音有些發抖,忽然用力一捶扶手,大吼道:“如果不是我去電報局,看到了你和我姆媽發的電報,你是不是打算騙我到老?”
江中葉赧顏,無話可說。
原本對於杜和膽敢挑戰他班主權威的做法出離憤怒的江中葉,此時只剩下愧疚之心。
怪不得杜和要鋌而走險,明知道這樣犯忌諱還是要拼盡全力一搏,原來是知道他沒有希望走原本計劃的正路了。
“你若真把自己當連魁班的人,就不會拿祖師爺的名頭來賭!說的一套一套的,還不是想自己揚名立萬,知道什麼叫眼高手低麼!”
江中葉閉上了嘴巴,江凌卻見不得杜和佔了上風,接過話頭就給杜和扣了個帽子。
杜和閉了閉眼,一字一句的說,“江凌,但凡你父親有一絲一毫想要違揹我姆媽,收我爲徒的意思,我也不會先斬後奏。這一招我練了幾百次,你憑良心說,你的葉上開花練了幾次?換節目的時候,心裡難道沒有想着揚名立萬麼?”
“我是連魁班的二師姐,我要換節目,別人說得,輪不到你一個打雜的說!”
江凌惱羞成怒,自己的心思被杜和當着江中葉的面說出來,頓時就對杜和一絲挽救的想法都無,只想讓這個惹人惱恨的青皮趕緊消失纔好。
杜和眼中閃過一絲受傷的神色,多年相識,沒想到再相逢什麼都變了。
江凌從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變成了滿眼功利,狐假虎威的市儈女人,哪裡還是剩下一絲可愛?
江中葉從父親最信任的師弟,連魁班最可靠的人變成了一個扼殺夢想,滿嘴謊話的人,杜和甚至感覺自己已經不認識江中葉了。
來錯地方了。
杜和的心裡反反覆覆,迴盪着的只有這一句話。
這一刻,箱中逼仄狹窄站了一天的杜和身心俱疲,只想離開這片傷心地,離這些無情無義的人遠一點。
“沒什麼事我就走了。”
杜和平靜的說出了自己的決定,兩人卻只當杜和是要回屋去。
江凌慵懶的揮揮手,隨口道,“放棄吧,你根本不是當魔術師的料子。”
杜和嘴角一絲冷笑,江凌的心思太雜,她纔是那個不是當魔術師的料子,然而話不投機半句多,杜和也是個倔強強硬的性子,去意已決的時候,就半句都不想多說了。
多說無益,只能平添煩擾。
杜和雙拳緊握,眼神堅毅的走出了主屋。
江中葉看着杜和的背影,忽然就感覺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
或者說錯過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