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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病才笑了一聲,臉色隨即一沉,“我從來沒說過要稱王,尤其是什麼楚王。南軍北上,是爲興復朝廷,不是爲我一個人爭奪名號。”
徐礎拱手道:“此乃權宜之計,荊州羣雄,皆願向王者稱臣,以保自己地位不降。”
“宋取竹呢?”
“他承認自己不配稱王。”
“嘿,大家都打得一手好算盤,這不是謙讓王號,這是嫁禍他人。”
“陳將軍可願接受‘嫁禍’?”
“這是什麼話?誰願意被嫁禍?”
“兩肩能擔道義者、赤心能扶危濟困者、忠臣孝子能繼絕扶傾者,皆願被‘嫁禍’。”
陳病才又笑一聲,尋思片刻,搖頭道:“徐公子看錯人了。”
“我不覺得有錯。”
“咱們這是第二次見面,你之前無非從尹大人那裡聽過幾句閒話,憑什麼以爲我是‘繼絕扶傾’者?”
“我說了三種人,陳將軍自己選擇了‘繼絕扶傾’。”
“哈哈,徐公子這話說得巧妙,可於事無補,我不會因爲一句話,就做出這麼大的決定。”
徐礎再一拱手,“剛纔的話只是一句玩笑,我之所以認定陳將軍必是‘繼絕扶傾’之人,無它,陳將軍身處湘、廣,本可置身事外,旁觀九州之亂,進可以派一使者左右局勢,退可以封關自守,無論誰做中原之主,對陳將軍都會以高位重賞召引。”
“嗯,史書上盡是這種人。”
“朝廷危困,皇帝受辱,沈、奚、盛等家,號稱天成之臣,實則地方一雄,只在意自家地盤,唯有陳將軍反其道而行之,不求穩而求險,不求安而求危,我因此知道,陳將軍必是‘繼絕扶傾’之人。”
“朝廷雖然‘絕傾’,卻還剩一線生機,正因爲如此,我纔不能擅自稱王。”
“行大事者不拘小節,皇帝如今被單于掌握在手中,湘東、濟北二王皆爲東都樑王之俘,一時難以脫身,羣臣若是都不願挺身而出,則只能各自爲戰,逐一被賀榮人擊敗。”
“道理我都明白,但我官職太低,兩州牧守已是自封,一直未得朝廷認可,若再稱王,天下人皆以爲我有不臣之心。”
“周公輔佐成王時,天下人亦以爲他有不臣之心,周公當時何曾辯駁?待成王年長,周公還政,天下大悟,尊其爲賢臣之首,千百年未變。陳將軍既存大志,何必斤斤計較於當下之微名?”
陳病才笑着搖頭,漸漸地,笑容消失,卻仍在緩緩搖頭,良久方道:“周公至少是真正的宰輔,我便自稱楚王,也得不到荊州羣雄的真正效忠。”
“當然,羣雄各存私心:奚家必要投降單于,楊欽哉一心想要獨霸江面,宋取竹兵寡糧少,只想求生。但這三家只看眼前,沒有長遠打算,棄名不要,殊爲不智。陳將軍稱王,荊州皆知、天下皆知,四方兵民再來襄陽時,所投奔者還會是誰?”
“會有其他人前來助守襄陽?”
“陳將軍不遠千里而來,九州感動,必有效仿之人。”
“徐公子想得倒好,我可不抱希望。”
徐礎起身,拱手道:“我願爲陳將軍奔走,一個月之內,必然帶回一支援軍,如若違期,甘領死罪。”
陳病才笑道:“死罪倒不至於,我知道尋找援軍有多難,也知道徐公子會盡力而爲——但我還是要考慮一下,這幾件東西,請徐公子先拿走。”
徐礎知道不能再勸,收起印、珠、信,準備告辭,他拿起寶珠時,陳病才道:“原來此珠落在了楊欽哉手中。”
“陳將軍認得它?”
“這是寶物,數年前被一位海外胡商帶至廣州,胡商上岸不久即遭僕人殺害,別的東西都在,唯有這顆寶珠被盜走。後來僕人被抓,寶珠卻下落不明。我當時在廣州爲官,曾親眼見過胡商展示寶珠,因此知道詳情。”
“原來如此。”徐礎連連點頭,“在廣州得此珠者,必是想帶它北上,尋個大買主,渡江時卻遇楊欽哉一夥水賊。”
“想來是這樣。”陳病才猶豫片刻,“徐公子先去休息一會。”
陳病才自有心腹部將,召來商議,徐礎坐在帳篷裡枯等,閒極無聊,打開金球,取出裡面的寶珠,託在手心裡仔細查看,回想聽到的幾種說法,笑道:“小小一顆珠子,亦有名實之爭。”
夜色已深,他本想等一個結果,閉眼不久卻睡着了。
等他一覺醒來,已是天亮,心裡一驚,陳病才竟然一直沒請他過去,這可不是好跡象。
徐礎又等一會,決定還是親自去問一聲。
守在帳外的士兵客氣地說:“徐先生醒了。”
“嗯,我想見陳將軍,煩請通報。”
“陳將軍說了,等徐先生醒來,去夷陵城找他。”
徐礎又是一驚,“陳將軍什麼時候走的?”
“昨天夜裡就出發了,徐先生不是帶來幾十名楊軍士兵嘛,也跟着陳將軍一塊走了。”
徐礎急忙要來馬匹,獨騎馳向夷陵城。
守城士兵一看見徐礎就打開城門,迎入城中,“徐先生回來得倒快,江王等你呢。”
徐礎正好趕上一場盛大的宴席,參與者有上百人,桌椅甚至擺到了街上。
昌言之正與一羣人圍桌共飲,見到徐礎,起身招手,大聲笑道:“我認輸,但是今天的酒可以喝吧?”
徐礎笑着點頭,跟隨引路之人進入大廳。
廳里人少,楊欽哉坐主位,陳病才與奚仞對面而坐,另有數將坐陪,衆人把酒言歡,全無芥蒂,誰也看不出來三方曾經有過死戰。
見到徐礎,楊欽哉第一個起身,“徐先生終於來了,這場慶功宴,他是真正的大功臣。”
陳病才與奚仞也起身,各自打招呼。
徐礎的位置已經留好,就在楊欽哉對面,徐礎飲了幾杯酒,聽衆人閒聊,一直沒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酒過三巡,楊欽哉向陳、奚兩人各看一眼,然後點點頭,坐陪諸將全都識趣地起身告退。
“我來說?”楊欽哉道。
“江王是地主,該由你說。”陳病才、奚仞都道,尤其是奚仞,一向性子急,這時卻表現得極爲謙遜和藹,一句也不爭搶。
楊欽哉咳了一聲,“有些事情徐先生可能還不知道。”
“我想我有許多事情都不知道。”徐礎笑道。
“是這麼回事,昨晚陳牧守派人過來說,大家都有助守襄陽之意,只讓徐先生一個人居間傳話,既辛苦又不便捷,不如當面交談。我想這是好事,於是親自出城迎來陳牧守與奚二將軍。”
奚仞插口道:“家父心急,昨晚連夜動身返回江陵,要向襄陽運兵、運糧,留我商議細節,說是隻要有利於守衛襄陽,一切事情皆由陳牧守、楊江王做主,奚家甘效犬馬之勞。”
楊欽哉笑道:“奚家可不是‘犬馬之勞’,沒有奚家軍,我們這點人還不夠賀榮人塞牙縫的。總之大家進城當面交談,本來也派人去請宋楚王,可他性子更急,已經拔營前往襄陽,不過派人留下話,也說是憑我們做主。”
“和而不爭,這是好兆頭,襄陽必得保全。”徐礎道。
“也別這麼說,有一件事我們爭論許久。”楊欽哉看一眼陳病才,“就是究竟該由誰來當楚王,奚家死活不幹,宋楚王——應該是宋取竹,也說自己不配,我與陳將軍互相謙讓,爲此爭執不下。”
徐礎笑道:“四方羣雄紛紛自立稱王,唯獨荊州謙讓,所以我知道,能領天下之先者,必是荊州。”
“哈哈,或許我們荊州人都有自知之明吧。讓來讓去,最後還真讓出一個主意來,就等徐先生商議。”
“諸位太看得起我,但我既非荊州人,此前又有退位之舉,便是斗膽擔此重任,也必不得將士信任。”
楊欽哉笑道:“徐先生想當楚王,我們還真沒有意見,可我們都知道,徐先生必無此意,所以我們決定從外面找一個人來當楚王。”
“荊州英雄盡在於此,還有誰比諸位更適合當楚王?”
“有,而且已經是王,真正的王,他二人任何一位來領楚王之號,荊州兵民全都心服口服。”
“二人?”
“湘東王或者濟北王。”
徐礎大爲意外,這可不在他的預料之內。
陳病才道:“守襄陽即是守荊州,守荊州即是守天下,既然如此,還有誰比張氏更適合做荊州之主?兩王即便不肯接受楚王之號,只憑自己的名位,也足以統領襄陽之兵。”
“可兩王現在東都,不好過來。”
楊欽哉道:“所以要麻煩徐先生,據說徐先生與樑王有舊,乃是至交好友,你若親自走一趟,必能請一王過來,不多,一位就夠。”
“很難。”徐礎知道兩王對馬維有多重要,而且馬維害怕賀榮人,斷不敢參與此事。
楊欽哉臉色微沉,“徐先生勸我們做的事情,千難萬難,總不至於輪到自己出力的時候,卻要拒絕吧?”
“義不容辭,但我若是請不來……”
“必須請來,沒有張氏之王坐鎮,我們都不去襄陽。”楊欽哉決絕地說。
“時間上怕是來不及。”
“我們先會向襄陽派兵,若不能擋住幷州軍,大家該散也就散了吧,若能擋住,很好,就在襄陽專心等候徐先生的消息,在後繼的賀榮大軍攻來之前,有王駕臨,我們拼死一戰,沒有,還是該散就散,我們幾家絕不與賀榮人獨戰。”
徐礎突然猜不透這幾家的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