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思過谷中升起縷縷炊煙,雞鳴狗吠之聲不絕於耳,住在裡面的人卻都已經離開。
後山有一座備用山洞,可以暫時容身,洞內早已貯藏食物,足夠數月之用,但是一想到辛苦飼養的雞鴨以及許多無法帶走的物件還在谷中,很可能毀於一旦,衆人無不唉聲嘆氣。
感受到氣氛凝重,孩子們也都老老實實地縮在母親懷中,不敢亂走、亂叫。
只是躲起來不行,還得有人將追兵引開。
徐礎自告奮勇,而且不要任何人跟隨,“我早有準備,自有去處,也有迴路,多帶一人反而麻煩。諸位在此暫避,兵卒若是放火燒村,反而無事,你們多等十餘日,即可回去重建房屋。村莊若是毫髮未損,你們則要小心,至少等到入冬再回家不遲。”
衆人遵囑,但是還有人想跟隨徐礎,張釋清阻止道:“他說沒事,肯定就是沒事,誰都不必跟去,山洞雖可容身,需要收拾的地方也不少,大家還是留下吧。”
徐礎有些意外,插口道:“你也要留下。”
“當然,這裡需要有人管事。”張釋清笑道。
“十日之內不可生火。”徐礎最後提醒一句,騎上馬,牽着連成一串的牛、馬等牲畜上路,在一處路口解開繩索,將牲畜攆走,足跡遍地,迷惑追兵,他自己則單騎繞行到大路上,向東而去,很快折而向北。
鮑敦帶兵北攻漁陽,他亦北上。
夜裡行路不便,北上數裡之後,徐礎停下來,拿出草料餵馬,還沒來得及休息,就聽身後傳來馬蹄聲響。
徐礎一驚,沒料到追兵這麼快就已趕到,自己的疑兵之計竟然無用,到了這裡他已不熟悉地勢,除了上馬沿路飛奔,別無選擇,他搬起馬鞍,忽然覺得不對,馬蹄聲單薄,似乎只有一匹,不像是攆人的追兵。
“前面是徐礎嗎?”後面的人已經看到他。
徐礎嘆了口氣,回道:“是我。”
張釋清拍馬趕來,笑吟吟地說:“我猜得準吧,我就知道你會往北去。”
“我應該將馬匹都帶走。”
張釋清下馬,解下馬鞍,也來餵馬,“沒人能爭過你,所以我也不跟你爭,但是你也別想再甩下我。”
“你已經追上來,我自然不能攆你走,而且我也沒想過要‘甩下你’。”
“怎麼說隨你,怎麼做隨我。”張釋清心情頗佳,搬下行李,取出氈毯,“今晚只能席地而睡了,想當初跟隨降世軍四處奔波的時候,我們經常席地而睡,許多人擠在一起——這回只有咱們兩人,好在天氣還不算太涼。”
入秋已有一段時間,夜裡其實寒意頗重,兩人尋個背風之處,緊緊抱在一起,以毯子裹身。
“少睡一會,明天多趕些路。”徐礎道,心中溫暖,真的不覺得“太涼”。
“嗯。”張釋清躺了一會,卻睡不着,問道:“你是要去幫助歡顏嗎?”
“鮑敦十有八九必敗,漁陽不需要我的幫助。”
“冀州軍接連慘敗,尹大人陣亡,漁陽兵將所剩無幾,拿什麼擊敗鮑敦?”
“擊敗鮑敦的不是漁陽,而是追躡其後的楚軍。”
“咦,怎麼還有楚軍的事情?”張釋清更感興趣了。
“一強居中,羣弱環繞,當各個擊破,必先安穩之,再激怒之,後討伐之。鮑敦意欲爭奪天下,而以爲楚王不知,正是中了‘先安穩之’的計策。”
“再激怒之呢?”
“辦法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接受漁陽的歸順,禁止鮑敦進攻,鮑敦不得冀州,必然大怒,或是抗命不遵,或是直接反叛,楚王就有理由‘討伐之’。”
“這麼麻煩?”
“若不如此,鮑敦一滅,羣雄必然各生警惕,楚王平一亂而生多亂,殊爲不智。”
“楚王真有那麼聰明?”
“他若沒有這份聰明,如何當得了羣雄霸主?如何擊敗寧王?”
“你見過楚王,說他聰明,那就是真聰明。可漁陽好像還是保不住,鮑敦肯定會先攻下漁陽,再調頭去與楚軍交戰——哦,這正是楚王之計,用漁陽做誘餌,騙鮑敦北上,他好率兵直取鄴城。”
“正是。”徐礎笑道。
張釋清想了一會,“楚王帶領羣雄擊敗寧王,本應是他得到鄴城與冀州,他寧願讓與鮑敦,看中的就是冀州未平,鮑敦心貪,必然先北上再南下。”
“你可以去做謀士了。”徐礎笑道。
“點破了,一切順理成章,沒點破之前,我可看不清楚。唉,楚王夠奸滑,鮑敦夠愚蠢,不對,他不是愚蠢,而是貪婪。果然還是谷中悠閒,還沒見到什麼人呢,就要費這麼多心事。我也不問漁陽如何了,睡吧,睡吧。”
張釋清很快睡着。
徐礎入睡晚,醒得卻早,只覺寒意徹骨,比入睡前更冷,唯有胸腹前一片溫暖,張釋清幾乎整個人蜷在他的懷中,睡得正香。
徐礎又等一會纔將妻子喚醒。
“什麼時候了?”張釋清問道,也開始感覺到寒意。
“不太清楚,離天亮應該還有一會,咱們上路吧,莫讓追兵攆上。”
“他們大概還沒發現谷中無人呢。”張釋清打個哈欠,還是起身,快速收拾行李,跺腳取暖,“原來秋天也這麼冷。”
“夜裡冷,白天好些,今天無論如何要找人家借宿。”
兩人牽馬步行一段路,腳底暖和起來之後,才上馬行進。
追兵一直沒有出現。
冀州幾經戰亂,百姓減少,商旅絕跡,幾乎沒有客棧可供住宿,兩人只能找人家借住,碰到好心人,可以免費住一晚,還能得到一點食物,碰到貪心的,就得付出極高的價錢,夜裡還得小心提防,不敢睡得太熟。
一路上總算是有驚無險,離漁陽越近,聽到的消息也越多,但是難分真假,一會說漁陽失陷,一會又說還在堅守。
徐礎不像士兵,張釋清是名女子,遇到的百姓都勸他們不要去漁陽冒險,那裡十分危險,一旦被軍士抓住,輕則爲隸,重則殺身。
徐礎問明路徑,遠遠繞過漁陽,奔向更北上的關隘。
張釋清明白徐礎的用意,也不多問,只是跟着他走,不避風霜。
喜峰口是前往遼東的幾個通道之一,徐礎打聽到這裡仍由冀州兵把守,於是前來叩關。
徐礎身上沒有任何憑證,隱居五年,名聲衰落,普通兵卒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拒絕他入關,還命令他將馬匹留下。
張釋清拿出幾封歡顏此前寫來的信,單將木函送上去,上面還有歡顏郡主以及皇帝的印記。
守關兵卒這才放兩人進來,派人引路,送往關外營地。
徐礎猜得沒錯,歡顏郡主果然捨棄漁陽,帶領僅剩的將士退往關外,但是沒有就此前往遼東,而是駐營觀望。
營地不大,容兵不過三五千,還有一些百姓出沒,怎麼看都像是逃難,但是旗幟卻不少,迎風飄揚,展露朝廷僅剩的威風。
越往北越冷,趕到營地的第一天晚上,空中竟然飄落小雪。
兩人被送到帳篷裡,卻沒有立刻得到召見,直到次日下午,纔有宦者過來邀請。
歡顏郡主住在一頂普通的帳篷,與士卒無異,只是多一張低矮的書案以及大量文書,她沒留侍者,獨自審閱文書、等候客人。
湘東王三年前被寧王所殺,他的孫子,歡顏郡主的侄兒繼位爲帝,對形勢卻沒有多大改變。
歡顏郡主擡起頭,徐礎與張釋清都吃一驚,幾年不見,她竟似老了十幾歲,不復少女模樣。
“你們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歡顏郡主問道,語氣頗爲冷淡。
“給你送行唄。”張釋清答道,徐礎沒有開口。
“送行?朝廷很快就能奪回鄴城,你們跑到關外送行?”
張釋清輕嘆一聲,“歡顏,雖然多年沒有見面,但是咱們書信不斷,仍是好友,我勸你一句,別再硬撐。天成之亡,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能起死回生的。”
歡顏郡主冷笑一聲,盯着張釋清看了一會,目光轉向徐礎,變得更加嚴厲,發出無聲的質問。
“大勢已去,你能撐到現在,已是奇蹟。”
“我以爲你不會出山,這回又是替誰做說客?”
徐礎搖搖頭,問道:“誰在守漁陽?”
歡顏郡主似乎不想回答,沉默一會才道:“田匠,他說不想出塞,招兵八百守城。”頓了一下,她又道:“馮菊娘也在漁陽。”
“鮑敦沒有追到這裡,田匠想必是守住了漁陽。”
“暫時而已,除非楚王及時派兵北上,朝廷已派使者向他遞交降書,一直未得回信。”
張釋清看一眼徐礎,知道他又猜中了。
“楚王必然北上,但是擊敗鮑敦之後,他亦要奪下漁陽,不會歸還給你。”
“你終究還是爲楚王說話。”
“楚王甚至不知道我還活着,我是替大勢說話:頂多再有三年五載,亂世即將結束,人力至此而盡,誰也無法阻止。”
“多謝你們夫妻二人前來送行,我很忙,你們先去休息吧。”歡顏郡主下逐客令。
兩人告辭,回到帳篷裡,張釋清問:“歡顏會聽勸嗎?”
“她看得清楚,心中早有打算,兩年前就將皇甫家從遼東驅逐。咱們的勸說,不過令她早走一兩日而已。”
“唉。咱們要跟着走嗎?”
徐礎笑着搖頭,“咱們回思過谷。”
又過三日,關內傳來消息說楚軍果然殺到,準備與鮑敦大戰一場。
沒有等候勝負結果,歡顏郡主傳令拔營出發,來向徐礎夫妻告辭時,她說:“遼東雖然僻遠,足以暫容朝廷,天成未亡,待我重返冀州,必去拜訪。”
徐礎與張釋清都沒多說什麼,送出數裡之外,停在高處,遙望車馬遠去。
寒風蕭瑟,徐礎披着多年前獲贈的舊衣,知道自己與她再也不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