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耘不喜歡也不信任徐礎,但是與許多人一樣,相信此人的本事。
“奚仞,你怎麼說?”奚耘不想顯得太感興趣,也不願失去一次可能的機會,於是自己不做決定,向二兒子發問。
奚仞一見到徐礎就想動手報仇,這時的印象也沒有改變,“我說將他推到軍門處斬,我親自動手,給大哥報仇。”
“嘿。”奚耘冷笑一聲,“援疑,你說。”
奚援疑揣摩到了伯父的心事,上前道:“我想先問徐礎幾件事。”
奚耘點頭應允,心中稍感欣慰,至少奚家子孫不都是蠢貨,還有人替他解圍。
奚援疑轉向徐礎,“你打算如何助奚家奪取襄陽?”
徐礎笑道:“援疑將軍應當倒過來問。”
“嗯?”
“奪襄陽、逐晉軍、取信單于三件事,做起來從前到後,解釋原因卻要從後往前。”
“隨你的便。”
“取信單于其實非常簡單,將荊州整個獻上,充當賀榮人前鋒。”
奚援疑笑了一聲,“還以爲你有什麼妙計,原來不過如此。單于乃當今陛下請來的援兵,專爲平定九州,奚家分得清敵友,幫助賀榮人就是爲朝廷效力。這點道理,不必由你來說。”
“援疑將軍沒聽明白,無論奚家效忠於誰,重要的是將荊州‘整個’獻上,缺一塊也不行,得不償失。原因無它,賀榮人崇強欺弱,單于尤其如此。在天下人看來,荊州屬於奚家……”
“荊州本來就屬於我們奚家。”奚援疑立刻道。
“所以荊州若缺一塊,就是奚家的失職,在單于眼裡,就是不夠強大,以弱荊而事單于,非但得不到感激與重視,反受其害。恆國公願意帶奚家子孫去往塞外爲奴嗎?”徐礎直接向奚耘問道。
奚耘哼了一聲,奚援疑道:“你不必用激將法,無論如何,奚家都要奪回整個荊州,此乃必然之理。”
“奚家坐鎮江陵,所缺者一是東部數郡……”
“東邊已經平定。”奚援疑道,瞥一眼伯父的神情,沒有再做解釋。
“很好,另一塊缺口則是西邊的夷陵。”
“楊欽哉水軍從明日起就是奚家水軍。”奚援疑微笑道,“至於陳病才……算不得強敵。”他仍不做進一步解釋。
徐礎也不詢問,笑道:“最大的麻煩就在襄陽。”
“襄陽冷大人原本就受江陵節度,算不得缺口。”
“一旦襄陽失守,落入幷州晉軍手中呢?”
奚援疑一時語塞。
“所以想保全荊州,必須守住襄陽,驅逐晉軍。”
奚援疑又看一眼伯父,“晉軍已歸降單于,驅逐晉軍豈不是在向單于挑戰?”
徐礎搖頭,“還是那句話,單于崇強欺弱,明知奚家乃荊州之主,卻派晉軍前來奪城,分明是以爲奚家孱弱,不足以……”
奚仞喝道:“你說奚家孱弱?”
“不是我說。”徐礎笑道,“是單于以爲。”
“你是單于肚子裡的蛔蟲?”
“單于若當奚家爲強,就該派一使者前往江陵,先禮而後兵,如今無禮而直接發兵,奚二將軍總不至於有別的想法吧?”
奚仞不語,奚援疑道:“如你所言,奚家擊退晉軍,單于不僅不會生氣,還會對奚家另眼相看?”
“單于當然會生氣,所以奚家在驅逐晉軍的同時,還要派人去見單于,闡明保全荊州、待單于親至立刻獻城的意思,自然無虞。”
“你說得倒簡單,姑且當真,待這邊事情一了,奚家前往襄陽就是,用不着‘奪取’,冷大人原本就派人向恆國公求助。”奚援疑看一眼地上的信,它一直躺在那裡,沒人拾取。
“來不及。”徐礎笑道。
“此地離襄陽不算太遠,道路通暢,有什麼來不及?”
“剛纔援疑將軍說陳病纔算不得強敵,有趣,因爲我從陳將軍那邊過來,他似乎也以爲奚、楊兩家不是強敵。”
“哈,手下敗將,卻會大言不慚。”奚援疑笑道。
“先不說這邊的勝負,江南只要開戰,襄陽必然驚慌,以爲援兵一時不會趕到,冷大人還願死守城池嗎?”
徐礎根本沒見過這位冷大人,奚家人卻對他很熟,雖然誰也沒有回答,但是神情已經表明他們的看法:冷大人不會死守孤城。
奚援疑道:“奚家可以先派一批將士前去襄陽,以安其心。”
“援疑將軍弓馬嫺熟,神勇之將,卻不明白人心,奚家不派人,冷大人還會多堅持幾天,一旦派人,兵力卻不夠多,冷大人必然更加恐慌,他現在最怕的就是‘以安其心’,會將此舉視爲敷衍。”
“冷遺芳久在荊州爲官,絕不敢違逆恆國公的命令。”
徐礎心中稍安,至少“冷大人”的確是冷遺芳,他在陳病才那裡減少一句謊言,“既然如此,冷大人爲何四處求援,而不是靜待奚家?”
“什麼都是你說,我們奚家可沒見着。”
徐礎從懷中取出冷遺芳寫給宋取竹的信,他已經看過,那上面只有“襄陽城主”的自稱,沒有姓名。
奚援疑接過信,猶豫一下,轉身遞給伯父奚耘。
奚耘只看幾眼,就將信還給侄兒,然後道:“徐公子繼續說。”
徐礎接回書信,依然放在懷中,“所以襄陽必須奪取,但是不豪奪,平添諸多麻煩,而是巧奪,讓冷大人心甘情願交出襄陽,從此甘做奚家之吏,不再當‘襄陽城主’。”
天下大亂,羣雄無不自立名號,冷遺芳亦不例外,給宋取竹寫信,他自稱“襄陽城主”,給奚家的信中則要謙卑得多。
“如何巧奪?”奚援疑的語氣也緩和許多。
“巧奪之計不在襄陽,而在這裡。”
“這裡?”
“南軍北上,雖連敗兩戰,卻沒有退回湘、廣,奚家以爲必勝,請恕我直言,在外人眼裡,勝負卻未可預料。”
“奚家不管‘外人眼裡’如何,打敗南匪,自然人人信服。”
“沒錯,但是荊州形勢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奚家若能兩三日內大獲全勝,一切還都來得及,若是晚幾天,哪怕只是一天,也會惹來……”
奚耘大笑,打斷徐礎的話,“徐公子兜一個好大的圈子,說來說去,還是爲陳病才說話,希望奚家放他一馬,對不對?”
“不是放他一馬,而是攜手共守襄陽,兩軍都打朝廷旗號,本沒有深仇大恨。”
奚援疑的語氣立刻變得強硬,“從前沒有,可陳病纔不請自來,當荊州是無主之地,從那時起,就是我們奚家的大仇人。”
其他幾名奚家子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強者容人,弱者容於人,奚家獨佔荊州,根深蒂固,兵強馬壯,應當率先講和,化干戈爲玉帛。何況雙方講和之後,保護的是荊州,獲益之人也是奚家。”
奚耘稍稍向前探身,“陳病才願意講和?”
“正是。”徐礎全不將謊話當回事。
“好,你回去讓陳病才改旗易幟,奉我奚家爲主,我就同意講和。”
徐礎笑道:“陳將軍奉天成皇帝爲主,不會改旗易幟,他願意與恆國公共守襄陽,就是這樣。”
奚耘大笑,“徐公子伶牙俐齒,果然名不虛傳,老夫也險些心動。但我知道你心腸險惡,絕不會爲我奚家着想,你所獻之計,乃是毒計,誘我奚家進入死地。”
“恆國公要怎樣才肯相信我的確沒有惡意?”
“去漢州將樓礙的人頭提來,我就信你。”
“一去一返,整個荊州怕是已歸他姓,我不知道去哪裡找恆國公領賞。”
奚耘臉色一沉,“奚家永鎮荊州,不勞徐公子四處尋找。”
他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二子奚仞上前,“走吧,你的話我們已經聽夠了。”
徐礎笑了笑,也不爭辯,跟隨奚仞出帳,來到附近的一頂小帳篷前,奚仞指道:“老實在這裡待着,我們奚家當你是敵軍使者,這次或許可以饒你一命,但是不能保你完整——”奚仞將徐礎從頭到腳看一遍,“總得留下點什麼。”
徐礎未露懼意,奚仞哼了一聲,轉身要回中軍帳。
附近沒什麼人,徐礎道:“尊夫人可好?”
奚仞大怒,轉身將腰刀拔出半截,“你說什麼?”
徐礎這才取出鐵鷙夫人寫好的信,“益都王之女託我向尊夫人轉送此信。”
奚仞一愣,將腰收回鞘中,他知道自己的妻子與益都的女兒關係密切,從前常有書信往來,“哪個女兒?”
“小女。”
“她還活着?”
“她與兩個姐姐都活着,分別嫁給蜀王與兩位將軍。”
“王家郡主,怎能嫁給草寇?”奚仞又顯出怒容。
“亂世之中身不由己,人人皆然。”
“奚家能做主,別以爲我會替你說話。”奚仞將信收起,轉身大步走開。
徐礎走進帳篷,看到昌言之正坐在鋪上發呆。
“奚家沒有待客之道,竟然連酒也不供應。”徐礎笑道。
“我現在倒不饞酒,我在學公子,推測奚家人最在意的是什麼。陳病纔好名,奚耘呢?”
徐礎覺得有趣,“你推測出來了?”
“真難,我坐在這裡想了半天,覺得奚耘最在意的就是荊州吧?奚家在此經營多年,視之爲自家禁地——公子一笑,我就知道自己猜錯了。”昌言之有點不好意思。
“正好相反,你猜對了,我也猜對了。”徐礎也坐下,“能休息就休息一會,很快咱們又要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