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11病房,房門緊閉着,屋裡十分安靜。病房對面的椅子上坐着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她低着頭一動不動,長長的頭髮蓋住了臉,好像一個睡着的貞子。
秋澤輕輕的走到房門前,生怕吵到這個女孩。然後將門推開一條縫,探頭望向裡面。
“秋澤麼?”病牀旁邊一個男人回過頭,用低沉的聲音問。
“是的。您是趙哥吧。”
男人一邊點頭,一邊示意秋澤進屋。秋澤像個小偷一樣,縮頭縮腦的進來,輕輕地關上門。病房是個單人間,屋裡乾淨整潔。窗簾掛着半個,許是白天怕陽光曬到病人。病牀上躺着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沒有輸液,沒有檢測儀,只是平躺在白色的被子裡。
如果不是那微微睜着的眼睛,秋澤真的覺得他已經死了。
“他,怎麼樣?”
“醫生說隨時會走。本來要繼續治療的,可是葉斌說不用救了,再治下去也沒有意義。就這樣早點解脫吧。”趙哥有些無奈又有些輕鬆的語氣說。
“沒人看望麼?”秋澤環顧屋子也沒看到水果、牛奶、鮮花這類探望的東西,很是好奇。
趙哥搖搖頭:“人就是這樣。先不說這個,你還是加緊和他說話吧。我看他時間不多了。”說着他走到葉斌身邊,輕聲的喚着他的名字。葉斌微微的吐着虛弱的氣迴應着。
“葉斌呀,秋澤來了。你跟他說話啊。”說完趙哥把病牀略微搖高了些,然後拉秋澤坐在葉斌牀頭邊的凳子上,自己走出了房間。
秋澤怔了一會,看着曾經那個身材魁梧、威猛健壯的警察,此刻變得軟綿綿的躺在牀上,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起來似得不免有些傷感。秋澤心想生命有多強悍就有多脆弱。
“斌哥,我是秋澤。”秋澤不確定他是否在看着自己。
“秋澤。”少時,葉斌發出微弱的聲音。
“哎,哥,我在呢。你現在怎麼樣?”秋澤輕聲細語的說,生怕聲音大了會震得葉斌受不了。
“差不多該去閻王那裡報道了。”葉斌發出嗚嗚的怪聲,好似在笑。“秋澤呀,我有事想拜託你。”葉斌突然努力睜大雙眼說:“你知道,哥最,最放不下心的是,是我女兒。所以,拜託你,照顧她。”
“啊?”秋澤覺得自己沒聽清葉斌說什麼,“什麼?”
“女兒,葉,葉,葉子溪。”他每說一個字都十分費力,“你照顧。照顧她。然後,然。。。。。。”他停了下來,開始喘着氣。
“什麼?”
“左!左丘!查,查他。”葉斌用盡全部的力氣說。
秋澤完全不明白葉斌在說什麼。心想着大概人已經迷糊的胡言亂語了。這時,葉斌突然握住秋澤的手,很用力。把秋澤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心頓時加速跳動。秋澤懷疑他哪裡來的力氣。葉斌似乎想要起身,掙扎着說:“答,答應我!”說完又躺在牀上喘着氣。
“好好,我答應。”秋澤下意識的連忙答應。
葉斌又如開始一樣,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等了好一會,秋澤看葉斌不再說什麼了,才起身離開病房。
趙哥看了看秋澤沒問什麼,秋澤也沒有提葉斌說的那些話。椅子上那個女孩依舊低着頭坐在那裡。秋澤跟趙哥簡單的說了兩句話後,便道別離開了。
兩日後秋澤接到趙哥的信息,乘車前往火葬場。火葬場位於城市邊緣的西北角。越往那裡走塵土越多,坐在車上不得不搖緊車窗。路也有些顛簸,幾乎沒有避震的公交車顛的幾乎要散架一般。秋澤在通往火葬場的路口下了車,步行往裡走去。路兩旁的松樹挺拔的排列着,好像守護着宮殿的衛兵,又像通往閻羅殿的鬼怪。鞋子踩在沙土路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好像踩酥了逝者的骨頭一般。
大約走了100多米,左邊松樹排出現一個岔口,拐進去便是寬闊的停車廠。這裡全是水泥地,走起來舒服了很多。沿着路再向裡走就正式進入了火葬場。從這裡開始空氣開始變得陰涼。這種涼不是溫度低造成的,而是那種陰森森的涼。
在秋澤的感覺裡,這裡應該是人少、安靜的地方。可是今天這裡的車格外的多,寬闊的停車場竟有點擁擠的感覺。秋澤心想原來死人也喜歡扎堆上路呀。
路過一個主廳堂,那周圍的白玉欄杆上都扎着黑色的布球,廳堂上也掛着黑色的布。廳前的廣場站滿了人,人們的低語聲向蚊子一樣。他們胸前都帶着白花,男人們三三五五的聚在一起,抽着煙說這話。女人們則一邊抹淚說話,一邊又東張西望。秋澤身邊還有不少人快步向那裡走去,融入到人羣中。
“這是什麼人呀,排場可真不小。”秋澤心想。
如果說這個主廳是給生前有權勢的人準備的,那麼秋澤要去的就是普通百姓的廳。這裡是一個三面是告別廳的院子,一共有二十來個廳。這裡也不清淨,也有四五家正在準備遺體告別。
秋澤四下看了看,在左邊的那排房子第三個廳看到了葉斌的名字。秋澤走過去。這裡的人和別處相比少的可憐。除了五個正在幫忙的人來回張羅着,剩下的人也就不到十個人。大部分還是葉斌生前的同事。
“你來了。”趙哥看到秋澤迎了過來,身邊跟着個女孩。長長的頭髮,秋澤一眼便認出是坐在醫院走廊的那個女孩。
秋澤來不及和趙哥說話,便見女孩雙膝下跪跪在秋澤面前。秋澤嚇了一跳,忙去扶她。趙哥在一旁說:“這是規矩。”女孩跪謝完,起身看也不看秋澤他們,便走到廳門口低着頭站着。
“葉斌的女兒,葉子溪。”秋澤一聽,心頭一緊。“從她爸病危那天開始,她就一直這個樣子。”趙哥遞給秋澤一根菸,秋澤連忙掏出火機給他點上,然後自己也抽了起來。
“葉斌的家人呢?”秋澤看着人羣問。
“哪還有什麼家人。葉斌父母都不在了。他老婆又再嫁了,纔不會來。葉斌的親戚都在老家,不過他父母去世後,就基本上不和老家人來往了。”趙哥吐了口煙接着說,“現在這些都是葉斌的同事和朋友。老實說葉斌生前交友很廣,身邊的朋友同事不止這些。可惜那事後,很多人都能躲他多遠躲多遠。現在剩下的這些可以說都是真兄弟了。”
“那事是什麼?”秋澤好奇的問。
“哦,沒什麼。人都走了,就不要再提他的是非了。”
秋澤看趙哥有點傷感,便換了個話題。
“剛我進來看見前面那個主廳的人很多呢。”
“哼,那個呀。那是一個省級幹部的追悼會。他兒子現在是咱們這裡光大集團的董事長。”趙哥擡頭看看天,“很多人都是衝着他兒子纔來的。光喪葬費就收了。。。。。。”
趙哥突然停住,轉而又說:“我的很多同事也去了。是呀,和葉斌比起來的確去那邊更有意義。”趙哥又使勁抽了幾口煙,然後將菸頭扔在地上,腳尖用力攆了兩下。“其實葉斌挺好的。最起碼現在守在他身邊的人,感情都是真的。”
這話讓秋澤有些慚愧。他是礙於葉斌的身份纔去的醫院,又對葉斌的託付抱怨連連,感覺給自己找了好大的麻煩。
趙哥又去廳裡和那些人一起忙了起來。秋澤看看四周,不知道自己能幹些什麼。這時又看到葉子溪,於是走過去想和她說兩句話。畢竟葉斌囑咐自己要照顧她的,先試探下看看這女孩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好。我是秋澤,你父親的朋友。”看着她沒有說話,秋澤又繼續說,“你不要太難過,其實。。。。。。”
“誰說我難過了!”葉子溪突然擡起頭,瞪着黑又亮的大眼睛看着秋澤。
讓秋澤驚奇的是她沒有想象中那樣兩眼含淚,面容憔悴。相反,她眼裡閃着光,氣勢逼人的看着秋澤,臉上沒有一點傷心的表情,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秋澤想大概這孩子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吧。
“對不起。我只是想。。。。。。”
“我不需要安慰!”葉子溪堅定的說。
秋澤覺得有點沒趣。心想暗罵“誰稀罕安慰你。要不是你爸臨終前囑咐我,我才懶得理你。你以爲我願意來這地方。”
這時一個人不經意的進入秋澤的視線。宋院?秋澤有些吃驚。心裡納悶怎麼他也在這裡,便要過去打招呼。這時一個送花圈的人正好從秋澤面前走過,擋住了秋澤的路。等他過去後宋院已經不見了蹤影。秋澤四下尋找,已經沒有了他的蹤影。大概是認錯人了吧,秋澤心想。
不遠處的一家已經開始了遺體告別。哭聲喊聲頓時震動整個院子。秋澤站在高一點的臺子上看着那邊。穿着孝衣跪在最前面的人被旁邊的人扶着,弓着腰哭得直不起身。儀式結束,後面人們紛紛站起來,有幾個人走上前扶住了最前面的幾個人。不一會這隊伍便往秋澤這邊走來,要前往焚燒爐。隊伍前面的是個年輕女人,她被兩個人架着,手捧着一張年輕男人的照片。哭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仰着臉、張着嘴,淚水不停的留下來。在她後面哭得最厲害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幾個年齡相當的人一邊哭一邊攙扶着她。
秋澤來不及再看其他人,一羣人便烏嚷嚷的從面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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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不遠處站着兩個人,其中一個說:“真可憐。剛結婚的小夫妻呀,男的就死了。”
“可不是。”另一個說,“男孩媽也可憐。白髮人送黑髮人,剛纔摔碗時,老婆兒都昏過去了。”
兩個人沒再說話,只是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秋澤看着遠去的隊伍,心想死亡如此殘酷,帶走一個人,卻給兩個家庭帶來傷害。可是死亡真的殘酷麼?它和生一樣,不過是在該發生的時候發生而已。它不會因爲人的地位、情感而有任何改變。死亡,是件最平常不過的事。只是人們面對它的感情不一樣而已。坦然,或許是面對它最好的方式。
秋澤又看向葉子溪,她已經站在屋裡葉斌遺體的旁邊。她也正扭頭看着外面,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葉斌的遺體告別很快開始了。相比之前那家的哭喊聲,葉斌這裡簡直安靜極了。秋澤向葉斌三鞠躬後,繞着他的棺材走了一圈。這時的他比秋澤在醫院見到時要好看很多。雖然還是那麼的消瘦,但是卻很乾淨。衣服穿着他最愛的警服。他躺在那裡,就像是在美美的睡覺。秋澤又想起了母親,想起了看她的最後一眼。當時她也是這樣,舒展而平靜的躺着。
秋澤的鼻子有點酸,人沒了就是沒了,再也喚不回了。秋澤害怕這種感覺。秋澤認爲這與其說是失去,倒不如說是被拋棄。秋澤看着那個曾經跟自己在路邊豪飲、拍着自己肩膀稱兄道弟的人,就這麼走了。來到葉子溪面前,秋澤握了握她的手。頓時,心頭一緊。這個讓人感覺冷冰冰的女孩,此刻竟然在發抖。
葉子溪在趙哥等人的指引下,做着自己該做的事情。摔碗,焚爐前燒衣服燒紙、火葬爐前收拾葉斌的骨灰入盒,她都按照叮囑做的很好。只是從始至終她沒有哭過一聲,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有一個同事實在看不過去,悶聲悶氣的在一旁嘀咕着:“這孩子也太冷血了。”
一切都完成後,趙哥安排其他人坐車離去。然後與秋澤、葉子溪一同往停車場走去。
路過主廳秋澤又忍不住看去,這裡已經開始有人往回走了。出來的人們很多都帶着笑容,這讓秋澤驚奇。難道不會有一點點的傷感麼?秋澤不理解。
此刻的秋澤,心裡像堵着一塊大石頭。他腦海裡還閃着葉斌變成了一堆灰從焚屍爐裡出來的情景。那種感覺簡直讓人窒息。
走到停車場,趙哥讓葉子溪先上車,然後把秋澤拉到一邊說:“我知道葉斌想讓你照顧子溪。雖然我不知道這是爲什麼,但我尊重他。我現在只想問你,你行麼?”
“趙哥,放心吧。我會盡力的。”秋澤覺得自己哪裡變的不一樣了。
“嗯。”趙哥拍拍秋澤肩膀,“這是子溪的生活費。以後每月我都會給你。”
“不用。”秋澤推辭道。
“拿着吧。以後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回頭我會把葉斌家的鑰匙給你一把。”
“還是讓葉子溪住我那裡吧。換個環境或許對她會好一點。”秋澤說。
趙哥想了想,然後答應了。
“好了。今天我先帶她回去,還有些事要處理。等過幾天,我親自把她送到你那。”
“好的。”
秋澤沒有搭趙哥的車回去,他想自己一個人走走。
人活着到底爲了什麼?爲了生前的權勢地位?還是爲了死後盛大的葬禮?這都不是秋澤的追求。秋澤想爲了愛而活着。如果說這是他的信仰,那麼消失的尹茜讓他的信仰坍塌。秋澤要找回信仰,要找回尹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