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他楊某人妄自尊大,出道四年多來,他跟倪文俊、趙普勝、彭瑩玉等若干紅巾名將都陸續交過手,取勝的機率至少在九成以上,即便偶爾疏忽大意,被對方討了些便宜去,也很快就能重整旗鼓,把先前輸掉的連本帶利討還回來。
特別是在山林中,他幾乎是百戰百勝,任何一支紅巾軍進了山之後,戰鬥力都會因爲地形的限制大打折扣,而他楊完者麾下的苗軍,戰鬥力卻可以得到極大的加成,充分利用地形和經驗的雙重優勢來打擊對手,令後者的士氣迅速就降低到崩潰的邊緣。
山地戰不比平地,沒有太多的空間讓雙方來擺開陣形,也很難發揮人數上的優勢,以衆凌寡,任何一座小山,通往山頂的道路都是有限的幾條,任何一條道路,在途中,都會有幾個易守難攻的關鍵,熟悉地形的一方只要卡住關鍵位置,就會讓另外一方進攻受阻,很長時間都無法前行半步。
當進攻方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將一座山頭徹底攻陷後,往往就會鬱悶的發現,防守方已經將主力撤到了另外一座更高的山頭上,自己先前所經歷的磨難,還要再重複一遍或者幾遍。
而兩座看似彼此間距離沒超過五百步的山頭,真正爬起來通常卻需要走一千五百,甚至兩千步,沿途任何地方都可以藏着陷阱,甚至某個看似毫不起眼的石頭後,都能突然跳出上百伏兵。
四座山頭,直線超過兩千步的距離,充足的水源、糧草、弓箭、火藥,還有高漲的士氣,楊完者無論如何都想不出,那朱屠戶憑什麼殺上門來跟自己決戰,。
誠然,淮安軍的火器無論數量和質量,都堪稱天下無雙,可四斤炮的射程不過數百步,怎麼可能從山腳直接轟到山頂,倒是淮安戰船上的火炮,據說射程非常遙遠,但是其份量也絕對不會太輕,白起嶺距離最近的河道也有四、五十里,除非那朱屠戶真的會法術,否則,他憑什麼將幾千斤重的巨炮搬到山中來。
反覆在心中計算着敵我雙方的優勢和劣勢,楊完者越算信心越足,目光穿過單薄的夜幕,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將淮安軍拖垮,然後直搗揚州的那一天。
“束髮從戎四五年,戰罷平地”這時候,伴着炮火的轟鳴聲,輕吟一闕長詩,方顯主帥之風流倜儻,可是有人偏偏不識趣,沒等楊完者搜腸刮肚將第二句吟完,就忽然跳起來,大聲提醒:“大人,情況不太對勁兒。”
“你個”楊完者的半截詩性被憋回肚子裡,好不惱火,然而看到說話的人是張昱,果斷地又將後半句罵人的話嚥了回去,“你,是你啊,弼公,您老又有何見教。”
“情況不對勁兒,山腳下的炮聲打了至少有五十下了,卻既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向前推進分毫。”老儒張昱果斷忽略掉楊完者話語裡的不滿,皺着眉頭,大聲補充。
“那又怎麼樣,朱屠戶造的炮結實,可是出了名的。”楊完者看了他一眼,也輕輕皺起了眉頭。
朝廷這邊最好的火炮,連續發射十五次以上也必須停下來冷卻半個時辰,否則炸膛的機率就成倍提高,而從苗軍從紅巾賊那邊繳獲來的四斤炮,卻能連續發射到四十次依舊安然無恙,這些對任何有勝利經驗的將領來說,差不多都已經是常識,老張頭怎麼突然就犯起了糊塗。
正百思不解間,又看到張昱猛地跺了跺腳,煩躁不安地補充:“關鍵是他沒向前推進,這又不是開山炸石頭,姓朱的何必幾十門炮一字排開,朝着萬竹臺狂轟不止,按照常理,他早就該將火炮停下來,然後再派步卒上前,探一探石猛土司的斤兩。”
“嘶,,。”聞聽此言,楊完者立刻倒吸一口冷氣。
他雖然對自己這邊信心十足,卻也不敢太小瞧了朱屠戶,畢竟對方自出道以來未曾遭遇一敗,在黃河兩岸都打出了赫赫威名。
“我想起來了,是,是聲東擊西,聲東擊西,當年在淮安城外,他就這麼幹過。”根本不給楊完者仔細思考的機會,老儒張昱聲嘶力竭的叫嚷,“快,看看,看看其他地方,其他地方是否還有疏漏,小心朱屠戶趁着咱們的注意力都放於萬竹臺的時候”
“哪裡。”楊完者被對方的話說得心中直打哆嗦,轉着圈子四處張望,前方是老虎嶺、土地廟和萬竹臺,身後是高逾百丈的白起嶺主峰,朱屠戶的人除非肋生雙翼,否則就不可能飛過來。
左側是自己的好朋友老鄰居阿朵土司的部族,還有自己的心腹愛將肖玉,右側
“不可能。”下一個瞬間,楊完者嘴裡忽然發出一聲絕望的驚呼,右側大約三裡遠的地方是一處斷壁,除了猴子之外,不可能爬上任何活物,但是,早在大半個時辰前炮聲剛剛響起的時候,他就派了親信鍾矮子,帶着數百名弟兄去巡視,爲什麼到現在還沒有任何消息送回來,。
“吹角,趕緊吹角,讓兩位楊將軍,讓臨近山頭所有人向中軍靠攏。”老儒張昱也名不虛傳,狠狠推了楊完者的親衛千戶楊雄一把,大聲命令。
鍾矮子帶了五百人去斷崖處巡視,至今無一人返回,能借着火炮的聲勢,悄悄將鍾矮子以及其麾下五百弟兄全都幹掉,對方爬上來的兵馬至少是五百的三倍。
“吹角,趕緊吹角,按照軍師的話,讓臨近各山頭弟兄向我靠攏,。”楊完者終於如夢初醒,又從另外一側推了自己的親兵千戶一把,氣急敗壞。
“嗚嗚―――嗚嗚―――”傳令兵們吹響了號角,將楊完者的命令發送出去,低沉,煩躁的角聲在羣山間迴盪,吵得人心頭陣陣發緊。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羣山當中,無數號角聲暴起相和,宛若虎嘯龍吟,但是,沒有一聲是來自楊完者的麾下。
他麾下的各部土司剛剛接到‘按兵不動,等待天明’的命令,這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對完全相反的命令做出迴應,這些角聲只能來自另外一波人,那就是,紅巾淮安軍。
他們來了,就在山民們拜祭圓月的時候,偷偷地潛入了白起嶺;他們來了,就在楊完者被萬竹臺處炮聲所迷惑的時候,偷偷地靠近了苗軍的中央所在,紫雲臺;他派出了數不清的斥候,在苗軍各部駐地附近,吹響了進攻的號角,擾亂對手的軍心;他們攀過了絕壁,偷偷地將鍾矮子所部巡哨者屠戮一空,然後殺向了楊完者本人。
月光雖然明亮,卻誰也看不清淮安軍究竟派出了多少兵馬,嶙峋怪石,參天古樹,還有夜風中搖擺不定的蒿草,這一刻彷彿都有了生命,排着隊,邁着整齊的步伐,層層疊疊壓向楊完者的中軍,準備替天行道,將這夥殘暴的殺人者碾成齏粉。
每個山精樹怪都是一手持刀,另外一隻手拎着把巨大的牛角號,每向前走動數步,就奮力吹響,“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親兵千戶楊雄實在不甘心在月光下等待對手殺上門,丟下傳令的牛角,拔出腰刀,向着敵軍最可能出現的位置猛指,“跟我來,是騾子是馬,殺過去就知道了。”
“殺過去,殺過去。”兩名麻線帶着各自麾下的牤子,咆哮着跟上,跟在他的身後,撲向敵軍最有可能到來的方向。
山路難行,周圍各部土司和頭人們,即便立刻率領兵馬趕赴中軍,也得是半個時辰之後才能到達,在這之前,他們必須盡起親兵的責任。
“從今天起,你楊雄就是我的親弟。”楊完者沒有阻攔下屬的輕舉妄動,相反,他猛地抽出腰刀,朝着自己左臂劃了一下,然後讓鮮血順着刀刃淅瀝瀝瀝落在地上,“改名通雄,從此福禍與共。”
“福禍與共。”楊雄扯開嗓子大聲重複,頭也不回。
“福禍與共。”“福禍與共。”兩百名擔任親衛的山民扯開嗓子,重複着一句永遠不可能兌現的諾言,大步流星。
“跟上,跟上。”被周圍的情緒感染,立刻又有四名麻線紅着眼睛,招呼起各自的下屬,追在了第一波人身後。
兩波親衛一前一後,伴着周圍嘈雜的號角聲,涌潮般朝着先前自家袍澤消失的斷崖迫近,轉眼間,就走出了四五百步,就在他們即將脫離楊完者之視野的瞬間,前面的山坡上,忽然迎面涌過來另外一哨人馬。
當先的將領只有五尺來高,肩寬卻超過了三尺,手裡倒拖着把碩大的鐵蒺藜骨朵,行進間與地上的燧石摩擦,叮叮噹噹火星亂濺。
這長相和做派,不是先前奉命去探索斷壁的鐘矮子,又是哪個,親衛千戶楊雄見到,原本緊繃着的神經迅速鬆懈,揮了下腰刀,大聲斥罵:“奶奶的你鍾矮子,死到哪裡扣屁股去了,差一點兒就嚇死了老子”
“嚇得就是你。”鍾矮子猛地向前躥了幾步,鐵蒺藜骨朵從地上瞬間彈起,帶着風聲直撲楊雄的頂門。
“噗。”剎那間,桃花萬朵,苗軍近衛千戶楊雄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頭骨碎裂,當場氣絕。
注:明天要趕飛機返回北京,無法更新,最近二十天會在北京和內蒙之間遊蕩,更新不會太穩定,請大夥多多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