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這個故事,不是從姜琦嘴裡說出來的,江火覺得,自己一定不會相信。聽起來,不僅像童話,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她忍不住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那個夢裡的桃源世界,畢竟不存在於現實中。也許這也暗示,姜琦難以釋懷的那個人,那個村子,將永遠成爲一個夢吧。
“於家村在初夏的夕陽之中,顯得異常溫馨。爺爺後來回到家沒看到我們,便尋到了荷花塘邊,看到於陽正在唱歌,並未曾打擾。直到他的歌謠唱盡,爺爺方纔上前,說要送我出村回家。”
“臨走的時候,我鼓起勇氣,想爺爺詢問,要是以後還想到村子裡來,能夠進來麼?他起初愣了愣,對我這樣的問題,似乎感到有些不適應。於陽跟在旁邊,沒有了之前的敵意,倒顯得很和善了。只不過,我仍舊能夠清晰地記得,他臉上那難以改變的固執和倔強。”
江火在電話那頭,眉頭皺得死死的,她可以猜測到,故事後來的發展方向。童話裡出現的情節,很有可能在這個奇怪的小村子裡不斷上演。只是,她猜不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會讓姜琦如此難以釋懷。
“不知道是爺爺看到我戀戀不捨的樣子有幾分於心不忍,還是因爲旁邊於陽懇求的眼神,最後他終於鬆口,說倘若我下次還想來玩,可以在後山的大槐樹下放上三塊圓石子,他便會在第二天中午飯之後來接我。即便過去許多年,我依舊能記得自己當初激動的心情。”
姜琦繼續訴說着,情緒跟隨着故事的波折而起伏改變。
“我如願以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歡歡喜喜地回家了。呵,也許這就是天意麼,假如我在年長几歲,定是不會相信那老爺爺的話了,也不會傻到真的在後山的老槐樹下放下三顆石子,第二天晌午後跑到大槐樹下去等着了。可那個時候的我,就是那麼天真。回家的第二天,我就興致勃勃地跑去槐樹下放了石子,第三天吃過午飯跑去等着。”
“但是,直到夕陽西下,我也沒能等到那個來接我的人。”姜琦的語氣突然變得凝重低沉,她覺得失落,就如同那一天沒能等到老爺爺一樣,很委屈,很失望。那樣和藹可親的人,說出的話,怎麼能不做到呢?
這件事情,在她年幼的心靈裡,烙下了深刻的痕跡。從那以後,她開始對別人的話採取半信半疑的方式來處理了。即便看起來,她似乎很相信,但實際上卻在心裡留出了一席底線,禁止別人越過。直到遇到了江火,她無端地開始逐漸信任這個女孩,那種發自內心的信任感,她自己都沒有辦法抵擋。
“琦琦,別難過。”江火不知道這個故事,到底是因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轉折,她本以爲,老爺爺一定會來接她,後來,她在小村子裡,經歷了什麼事情,跟於陽有關,影響特別大。便是因爲那個事情的影響,導致她現在的疼痛。
“嗯嗯。”姜琦乖巧地點頭,淚水卻開始滴落,“那個時候的我,
真的好傻,第一天沒等到,第二天又跑到槐樹下去等了,第二天沒等到,第三天還跑去了。後來我想,大概是人類對未知事物的好奇,使得我對那個小村子充滿了探求欲,促使我每天都跑去張望等待,以求奇蹟的發生。”
“奇蹟果然發生了,只可惜,不是按照我想象的那樣。”姜琦伸手擦拭了一下眼淚,繼續說道,“我在槐樹下等到第五天,依舊沒有見到人,便四處走東,摘花采草踢石頭。走到槐樹東邊的小土坡上,蹲在那裡四下張望。卻看到有一條下場的小路,上面有一串人在走動,全都穿着整齊統一的白麻衣。”
“這引起了我的好奇,隱約中還可以依稀聽到嗩吶吹奏的聲音。我便探着身子去張望,順勢又往前走了些,直到能夠大致看清楚那隊人。前面的,卻是個小男孩,短頭髮,白麻衣,手上還端着個什麼東西。後面跟着的人,有吹嗩吶的,有打鼓的,還有嘴裡唸叨奇怪曲調的,既不是歌曲,也不是經文,怎麼聽怎麼怪異。”
聽到她這麼說,江火的心裡突然一沉。這場景,在她的腦子裡搜索一圈,她只能與一個畫面聯繫起來。那邊是老家辦理喪事的時候,其中一個環節的場景。
在她老家,也有類似的習俗。她記得以前外婆說起過,在她奶奶家,死了人的人家辦理喪事,並不會火化。而是要經過差不多一個周的靈期。期間有複雜的儀式程序,親屬都會披麻戴孝,出席儀式的朋友也會穿一身白衣。在最後兩天喪期裡,先要去取水,一隊人吹吹打打出了村子去最近的一個大池塘裡,用專屬的兩個木桶取水。再用採集的時令花朵,鋪灑在水上。將水取回去之後,供奉起來。等到喪期的最後一天,與死去的人一同安葬到墓地裡。
習俗裡,死去的人因爲靈魂眷戀肉體,所以會在死後返回生活的處所,徘徊幾日,最後在肉體內滯留一週。有這樣的說法,所以老家的人在辦理喪事的時候,是忌憚將肉體火化的。他們總是把肉體整理乾淨,換上一身新衣服,放在做好的棺材裡,在喪期的最後一天,與取來的祭水一道,埋入泥土之中。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是一種喪事的習俗。”姜琦語氣凝重,甚至帶着幾分怯意,“當時我在那裡看着,甚至沒有注意到身邊來了一位大伯。他扛着鋤頭,路過此處,也停下來觀望。卻是嘆氣,不住搖頭。我方纔注意到他,便詢問他,爲何嘆氣。”
“大伯卻說,那是方荷村的人辦喪事,看這樣的儀式,必定是有外村的人,擅自闖進了他們村。我愣了愣,疑惑不解,又隱約有一絲不詳之感。想要仔細問,卻又害怕他仔細說。”
“或許是看到我的好奇,大伯抽了口葉子菸,嘴裡冒出一串白煙,解釋道:‘小娃娃你不知道吧,這方荷村跟我們外面一直都斷絕往來。聽說是被祖宗下了什麼咒語,一旦有人出村,或者有什麼外人闖入,村子裡就會死一個人。我們大家本來都覺得這種咒語
,純碎就是無稽之談,根本不可信。但是三十年前,有一個小夥子從村子裡出來,回去的時候帶回去一個女孩兒,方荷村連着死了兩個人,大家便開始擔憂了,這個咒語,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一直困擾着方荷村。’我聽得奇怪,又問大伯,或許是偶然碰巧遇上了呢?”
“大伯卻是搖頭:‘當初大家都覺得不可信,可那會兒接二連三有人闖進村子,接二連三村子裡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方荷村的人,便開始抵制外人進入了。對那咒語,更是忌憚不已。在這三十年裡,小村子一直與世隔絕,沒有人敢擅自闖進,村子裡的人,也不敢擅自出來。只有在因爲詛咒而死了人的時候,他們根據喪葬習俗的要求,纔會這麼打扮出來取水。因爲詛咒裡說,要消除死去人的怨恨,需要外村最純淨的水來清洗。’他說得那麼真實,讓我深信不疑。”
姜琦一口氣講了一大堆,最後又吐出一口氣:“我一直站在那裡張望,大伯看了看嘆口氣又搖頭走開了。我一直目送他們離開,等在原地,最後又看到他們取水返回。不知道爲什麼,我看到前面的男孩子,卻忍不住不顧一切地衝了下去。隔得好遠,我追不上,卻看到前面的人,朝着我憤憤地望了一眼。”
“我不死心,他們的速度並不快,我便跑着追了去,跟着隊伍一直在小路上走。路很窄,我時不時摔跤,然後爬起來,身上臉上弄得到處是泥,整個人髒兮兮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哪裡來的勇氣,竟然如此固執地要跟過去。臨近了,隊伍最後的那一人,帶着厭惡的眼神看着我,要攆我走,叫我不要再跟着了。”
“看到他嫌棄的眼神,我心裡更加委屈了,一個勁兒問他爲什麼不要我跟着。大概是被我問得不耐煩了,他脫口而出:‘你個掃把星,不是說了你們外村的人,不要闖進我們村子的嗎!’我當時就愣在那裡了,萬萬沒想到應驗了那個大伯說的話。而他又說了一句,則讓我感到痛徹心扉。”
聽到姜琦痛苦的語氣,江火心裡也十分難受,她甚至想阻止姜琦再說下去,卻怕她不說出來,心裡憋得更難受。
“他指着我,罵道:‘若不是因爲你這個外村的小孩兒,於爺爺怎麼會死!’我聽到,心裡緊繃的弦,瞬間斷裂了。原本最害怕的事情,突然發生,心裡那唯一的一點希望,就這麼被黑暗吞噬,看不到光明。他一個勁兒地叫我滾,叫我離開,讓我走遠點兒,再也不要踏入這個地方。我愣在那裡,最後只看着他們越走越遠,消失不見,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怎麼都邁不動,最後只一屁股坐在原地哭泣。”
“這個經歷,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夢。當天晚上我回到家,便夢見於陽划着船在荷花塘裡唱歌,唱完歌回到池塘邊,又指着我的鼻頭罵我,要我還他爺爺。我便在哭聲和驚嚇中醒過來,我卻又不敢跟家人說,憋在心裡。不想,久而久之,這個夢,便一直在腦子裡,怎麼都揮不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