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花雪收起了刀,回身準備離開這個屍山血海。
血的味道堆積在空氣裡,像是綻放的花一樣絢爛盛大,弄得唐花雪的鼻子有點不舒服,他不討厭這個味道,但是也不喜歡。
“唐兄接下來要往哪裡去?”沈龍淵狠狠地吸了一口氣,他似乎很喜歡這種血腥的味道。他拿着一塊從死人身上扯下的布正在擦拭着他的長槍,看上去很愛惜它。
唐花雪停下身子,他側目看向沈龍淵手裡的長槍,眼瞳中滿是槍尖反射的森森寒光。
“它叫天冥紫魘,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要好的好友。”沈龍淵的雙瞳之中閃出愛憐的神色,無比陶醉。
沈龍淵看向唐花雪的刀,似乎是想聽這把刀的俏名。
“月洪,天上月光,山間長洪。”唐花雪說道。
“好名字。”沈龍淵稱讚。
“我要去南疆。”唐花雪終於回答了沈龍淵第一個問題。
“南疆是在南邊吧?”沈龍淵一臉真誠地問出了這麼一個糊塗問題。
唐花雪愣了一下,但還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那我要與你同行,這漫漫長路總得要有個伴纔不那麼難熬。”沈龍淵收起了“天冥紫魘”,兩三個躍步,跳到了唐花雪的身邊。唐花雪側目看了看沈龍淵,不知道他安的什麼心。
“莫非唐兄不歡迎我?”沈龍淵一隻手攬住了唐花雪的肩,兩人像是久未相見的故交。
“不是,我只是覺得你很奇怪,比我還要奇怪。”唐花雪搖了搖頭,說道。他自知自己性情有些古怪,常年冷麪,但是沒想到,竟然遇到了一個更加古怪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沈龍淵仰天大笑,“古怪纔好,古怪纔算是人。”
“你的學識也頗爲古怪。”
“哈哈哈!我殺了那麼多人,你不怕我?”
“惡人該死,沈兄不殺,我也會殺。”
“唐兄,我發現我和你是相見恨晚啊!”
“四師父說過,天下皆爲友,相逢未晚。”
“唐兄先隨我去一趟襄陽城吧,那裡有個青牛居士,聽說堪輿之術世間罕見,我正好向他打聽些事情。”
“可以。”
……
兩個聲音你一句我一句糾纏在一起,踩碎了空氣中的血腥氣,鑽進一縷晚霞,最後四散開來,散在了九州四國每一個角落裡。
……
唐花雪輕聲說着自己下山與沈龍淵相遇再到青牛山的故事,他的聲音沒有什麼情感,講起故事來也不怎麼生動,不足夠引人入勝,和街邊茶館中的說書先生沒有辦法比,但是遊歷江湖,遇了些良人,也碰了些惡人,多有跌宕,寫進話本之中,也不妄爲好故事。
焦楠衣靠着樹幹,前半段聽的很認真,她不是真的想聽唐花雪講故事,只是不想這個逃脫樊籠的第一夜太過靜謐又孤獨罷了。她實在有些累了,到唐花雪講到剛與沈龍淵同行的時候,就已經倦意涌上腦中,背靠樹幹,頭歪下來,靠着唐花雪的臂膀睡過去了。
第一夜不好熬,幸虧了夢中沒有張牙舞爪的侯爺,只有一盞溫暖的火苗,還有一個冷冷的卻又熱烈的肩膀。
焦楠衣的雙眼緊閉,俏臉印上火焰的微甜,配上了她所化的新狀,好看極了。
唐花雪停了下來,他有些不知所措,這還是第一次有姑娘靠着他睡着,在山上之時,聖賢書上說“男女授受不親”,但是二師父又與他說過,“女子傷心時,男子應贈寬肩”這類的話。
他沒有見過聖賢寫書,卻經常看見二師父追着大師父打,而大師父往往都是一副寵溺的神色。唐花雪終究沒有閃開,任由焦楠衣靠着他的肩膀,睡着。
唐花雪側着頭看着焦楠衣的臉,不知道爲何一股熟悉的感覺涌上了心頭,不是因爲焦楠衣這個人,而是因爲有人應該在他的看護下睡去,他總覺得他應該一直這樣。唐花雪感覺到了,他少了些什麼,就好像他丟掉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直沒有拾回來一樣。
在這一刻,這種感覺被放的很大。
“唐兄這麼放心這個焦姑娘跟着我們?”就在這時,沈龍淵的聲音打斷了唐花雪的念想,刺破了黑夜的寂靜。
“沒有關係,紅燭點燈,一點可憐心而已。”唐花雪輕輕地回答道,“估計沒有多少時候,她就會自行離開了,現下跟着我們也只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
“原來你都看出來了,我還以爲你在山上清淨慣了,沒見過這等溫柔鄉,陷進去了。”沈龍淵的語氣多少有些調笑的意味,說道。
唐花雪被沈龍淵玩笑一陣,倒也不生氣,依舊是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兩隻眼睛裡倒是溫了一壺水,他看着焦楠衣的臉,輕輕地說道:“她既能信我與我同行,那麼我便盡我所能,助她逃離楚國,這是很簡單的道理,誰來都一樣。”
“這我聽你說過,也是你那四師父說的是吧。”沈龍淵坐在樹上,輕笑說道。
“人握我手,便是皆爲渡客。”唐花雪扭過頭來,看着火堆,輕輕地重複了一遍四師父所說過的這句話。
“不過,有一說一,唐兄你有感受到這位焦姑娘的武功流派嗎?”沈龍淵話鋒一轉,問道。
“如雲似霧,居無定型,我沒見過這樣的內力,應是小衆流派,我不知。”唐花雪搖了搖頭,說道。
“最離奇的是,明明只是一個乙等中位,我卻在她體內感受到了天雲氣海般的盛景,內力更是多到如一汪湖水,遠勝乙等。”沈龍淵有些好奇,他這些日子在外遊蕩,多有所見,但是從沒有見過焦楠衣這樣奇怪的丹田內力。
“大師父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許是功法特殊。睡吧,明日還要趕路,襄陽城獨於此處,最近的渝楊城也有好些距離。”唐花雪對此沒有什麼興趣,他回答道,隨後就閉上了眼睛。
沈龍淵一聽此話,也就合上雙眼,不再說話了,不過他在心裡還在合算着焦楠衣的功法。和唐花雪不同,沈龍淵對焦楠衣的立場仍然報以懷疑。他如今的路線和唐花雪一樣,都是往南疆去,同行人未有提防處,自當由他來提防了。
夜寂,便再無話了。
……
剛到卯時,雄雞司啼,天際翻出了一層魚肚白,趁着這層光亮,襄陽城裡的貨商小販們也剛剛起身開始準備一天的貨品湯食,而皇城中的一個偏殿裡,已經是擠滿了人,七嘴八舌。
作爲正主的武昌侯焦鈺和宣武王劉宗嵐兩人正坐在兩邊椅子上,同樣的是,兩人的臉色都不怎麼好看,特別是焦鈺,他本來就略黑的臉此時更加黑了,兩眼暴起,青筋如同地龍一般拱起,看得出來,這位武昌侯此時是心情鬱煩到了極點。
但究竟是在擔憂自己女兒是否有性命之憂,還是煩躁聯姻之事大概是不成了,就不得而知了。
劉宗嵐的臉色稍微好些,但也有些陰鬱。
宣武王是標準的英武少年,眉宇間英氣十足,正氣浩然,他今年二十一,還未曾婚配,是許多達官高貴聯姻的不二人選。而此時這位英氣的二皇子的額上裹着一層白紗,還透出了些紅色,顯然是受傷了。
宣武王於青牛山遭遇了自己貼身侍衛的襲擊,且還身中“長瀉散”,這件事情在高層中已經不是秘密了,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而且青牛居士的死因也查明瞭,他雖然是被銳器所傷了心脈,但是死前也曾中過“長瀉散”,這說明和宣武王那侍衛脫不了干係。
但是宣武王與青牛居士交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所以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貼身侍衛身後還有幕後黑手。專門調查案件事由的千雲衛就順着那侍衛這一條線查過去了,這不查不要緊,一查竟然發現了天大的秘密。
那侍衛竟然並不是原本宣武王的貼身侍衛,是一名中年男子易容的,令所有人都細思極恐的是,所有人都沒有看出那侍衛的異樣,這就說明,這個易容者摸清了原本侍衛的所有習慣,甚至是武功路數,所喜所惡。
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有些不可控了。
千雲衛和水雲軍互相配合,正在調查諸多疑團。那兩個黑衣人到底是何人,那易容者又是誰,幕後黑手又到底是誰,宣武王妃又到哪裡去,中間介入了這件事情的人又是誰,是敵是友?謎團有很多,忙的不可開交。
而諸多上人如今便齊聚在這個偏殿,商討對策。
除了宣武王劉宗嵐在此,皇室之中,天成王之子滿春侯劉巍峨,大皇子靖文王劉嶽峒和水雲帝的皇妃,劉宗嵐的生母——安貴妃也在此處。
滿春侯此次來只不過是應了父親的口信,畢竟事關青牛居士,但是這位年過三十,身材圓潤的胖子侯爺並不打算加入爭論,只是冷眼看着他人,自己滿臉堆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別人也不願拉他講話,他自己也樂得清閒,但如果以貌取人來看待滿春侯,那麼將會吃大虧。
滿春侯劉巍峨,天下赫赫有名的高手,境界在大宗師之上,位列天人位,離聖人也只是臨門兩腳的事而已。
不過,劉嶽峒和安貴妃就不一樣了,他們和這件事有很深的聯繫。
靖文王劉嶽峒二十七歲,長相併沒有過於英俊,但是天生帶着一股邪氣,看上去有一股別樣的美,長髮常年飄飄,看上去便如同邪人一般,這就導致了,一有什麼壞事發生,衆人便會不約而同把這件事往劉嶽峒身上想,這件事也不例外。
所以,靖文王要做的事情就是洗脫自己的嫌疑。他此刻正站在窗邊,看着窗外,臉色平靜,但一雙眸子中深不可測,不知道再想些什麼。劉嶽峒和劉宗嵐不是一母所生,他是黃皇后所生,理論上的太子第一順位。
靖文王從不掩蓋自己對太子之位的熱情,但是所有人也都明白,劉嶽峒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們感情很好,他也雖然有使些手段來爭奪太子之位,但是絕對不會捅這麼大的簍子的。
青牛居士的死連聖人天成王都驚動了,劉嶽峒沒有這樣愚蠢。
安貴妃則是在擔心自己的兒子和她的兒媳婦,她見過焦楠衣一面,長的好看,有些個性,安貴妃很是喜歡,所以她此時正在爲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婦祈福。
如今正在殿中爭吵的是當朝三公之二的李相和洪太尉。洪太尉扯着嗓子在吼,他認爲焦楠衣肯定和那意外來客有關係,而焦楠衣的失蹤也一定和武昌侯府有關,這只不過是武昌侯府的陰謀而已。
“這完全是無稽之談!!!一派胡言!”年近七十的李相用力地拍打着桌子,鬍子都氣的豎起來了,他惡狠狠地瞪着洪太尉,似乎要吃了他一樣。
焦鈺根本不想理洪太尉這樣的胡攪蠻纏,他們二人一向不對付,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顯然在此時,這個黑大漢就是出來攪亂局面的。
最讓他心裡膈應的是,同爲三公之一的常太師竟然也在似有似無的支持洪太尉。這件事情根本就和焦楠衣沒有關係,而那幾個意外來客也不重要,從目前現場來看,爲青牛居士報仇的就是那些意外來客。至於焦楠衣的失蹤和那些人有沒有關係誰也不得知,從結果上來說,就算有關係,焦楠衣應該也不會有危險,因爲最起碼的,那些死於非命的武昌侯府人竟然還有一個墓,顯然是和那些意外來客有關係。
現在最大的猜想就是這位宣武王妃只是因爲不想嫁,趁這個時間段,逃跑了而已。
這根本就不是這件事情的重點,要去糾結也是宣武王和武昌侯去糾結,和這兩個三公有什麼關係。
焦鈺內心一片寒冷,常太師是他最常交往的高官,平常奉錢贈禮沒少拿,沒想到這個時候,竟然會出來胡攪蠻纏。
他其實知道,這些人精的心裡也很清楚,只是他們要抓住這麼一個好的機會來噁心他。這讓焦鈺生出了很重的乏力感。
楚國三侯之中的剩下兩位,文昌侯許貢文和天微侯屈熊正在一邊喝着茶看戲,他們很樂於看到這樣的場面,在這個時刻,爲楚國至尊排憂解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噁心同僚而已。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爭論,最後演變成罵戰,很明顯的,這裡分爲了好多派,但最爲突出的還是反對焦鈺的一派和擁護焦鈺的一脈。
焦鈺看着這羣人,眼裡陰鬱不散,他知道今天過後,他的日子要不好過起來,不論怎麼樣,在一個商議大事的時刻,話題竟然延伸到他身上去了,這是一個極爲危險的訊號——他過於引人注目了。
偏殿的爭吵一直延續到了巳時才結束,最終這場逐漸演變成的鬧劇還是在安貴妃的調停下結束了。宣武王和武昌侯依舊黑着臉思考着什麼,靖文王依舊看着窗外,滿春侯也已經看着衆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