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覃時泰帶着三名偵侯,潛往寧都,負責聯絡同袍,傳遞消息,狙擊清軍斥候。照例,每臨大戰,赤軍都要往前線加派偵侯、斥侯。
驛道上不時遇到成羣結隊的百姓,狼狽向雩都方向逃難。清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遠處已有火起,隱隱傳來哭聲,間或有幾聲悽慘的哭叫。
未幾,遇到一個急遞鋪,鋪外拴着六匹大西馬,引起了覃時泰的警覺。
明朝建立了發達的郵驛系統,驛站之下還有急遞鋪、遞運所等下屬機構,供驛卒中途休息換馬。
這處急遞鋪早已荒廢,土牆已經傾頹,裡面幾間屋子沒了屋頂,但尚能遮陰。
覃時泰心中一沉,下令:“準備傢伙,子彈上膛!放慢馬速,從右翼樹林靠近。”
未幾,急遞鋪內傳來“啊”的一聲慘叫,令覃時泰心如刀割。緊接着,則是清軍的獰笑。
覃時泰很有經驗,說道:“六匹馬,也就是三個韃子。咱們一對一還多上一個,出其不意,勝券在握!”
四個赤軍偵侯膽大心細,下馬步戰,悄悄靠近急遞鋪,然後一擁而入。韃子正在姦淫婦女,盔甲武器散落在一旁,傾刻間兩死一傷。剩餘一人奪路而逃,剛跨上大西馬,就被赤軍射落馬下。
剩下一個傷員俘虜,一打聽還是個漢人包衣。
“我且問你,寧都來的韃子幾何,哪一旗的?”
那包衣奴才眼珠子直轉,似有歪主意。
覃時泰卻沒功夫和他廢話,一刀砍中包衣小腿,喝道:“不如實招來,我立馬剁了你,扔到郊外喂狗。”
“大帥饒命,小的全說。”
“別費話,我問什麼,你答什麼。敢說一個不字,立馬宰了你。”
赤軍偵侯已經開始收拾盔甲、弓箭等戰利品,準備用大西馬運回雩都。那包衣奴才看着主人的屍體,嚇得渾身打篩,說道:“小的決不敢欺騙大帥一個字。”
“韃子來了多少人馬?”
“總得有兩三萬。”
“到底是兩萬還是三萬?”
“大帥饒命,至少有兩萬,不超過三萬。”
“都哪些韃子?”
“小的是滿洲火器營的包衣,只知道滿洲火器營有五千旗兵,包衣阿哈至少有五千,養育兵兩千。陳泰大將軍統率前鋒兼程趕往贛州,除火器營外,另有蒙古八旗,當有三四千人馬。前鋒皆騎兵,之後還有步兵,爲漢軍八旗、河南河北綠營,當有一萬人馬。”
照俘虜的說法,清軍至少來了兩萬五千兵馬,滿蒙八旗至少有一萬五千。覃時泰暗叫不好,一刀砍死俘虜,率部下急忙返回雩都報信。
敵人來得比預想中的要多,但赤軍已經來不及調整部署,只得硬着頭皮應戰。
十五日上午,清軍抵達雩都。士卒精銳,戰馬喧騰,盔甲鮮明,真是一支勁旅。
斥候已經摸得相當準確了,當面之敵爲清軍先鋒,主要包括滿洲火器營、蒙古正藍旗兩部,算上包衣阿哈,總人數約有一萬五千。
包衣阿哈的組成較爲複雜,有出身低微的滿人、犯罪的滿人、戰爭中被俘的漢人等,甚至還有蒙古人、朝鮮人。滿人佔多數,能佔到六七成,漢人只佔三成左右。
滿清成立內務府後,上三旗包衣統歸內務府,服務於皇室,下五旗包衣仍舊分屬各旗貴族。可以說,包衣在八旗內地位雖低,但在滿清社會中仍屬於上流階層。
先鋒中除了包衣,還有養育兵。爲補充旗兵不足,順治下令普通滿人中挑選精壯,食正兵餉銀一半,爲正兵之預備。包衣與養育兵雖非正兒八經的旗兵,戰鬥力仍舊不容小覷。
清軍先鋒皆爲騎兵,後續還有一萬馬步兵,漢軍八旗、河南河北綠營各五千,目前剛到寧都。這支漢軍八旗爲“臺尼堪”,不是一般的漢軍八旗。
漢軍八旗按親疏關係大致可分爲“三類”,第一類是“臺尼堪”,與滿洲最親,在大淩河之戰前投降滿清;第二類是大淩河之戰至清軍入關前投降的漢人,其中最重要的是東江鎮“三王一公”;第三類是清軍入關後投降的漢人,其中最重要的是吳三桂集團。
“韃子步兵沒有跟上,先鋒就敢輕騎疾進,直撲雩都,陳泰真目中無人也。”丹初決定趁清軍立足未穩,搶先發起攻擊。
中軍大旗立於雩山之上,旗鼓官聽令升起數面大旗,放炮傳令。未幾,諸軍出營列陣。
赤軍兵馬甚衆,使用經典的三迭陣。炮兵協在前,親兵協居中,步兵第一協居後,騎兵協居於兩翼。僅列陣的人馬,就接近四萬,戰陣正面寬度達到二里。
如此巨大的戰陣,指揮起來頗爲不易。丹初身爲主帥,已不能再親臨戰陣,只得駐紮在雩山之巔,方能統觀整個戰陣。
清軍兵馬少,卻也不甘示弱,擺出了迭陣,也就是二迭陣。火器營居前,包衣、養育兵居後,蒙古騎兵居於兩翼。
除蒙古騎兵外,其餘清軍皆下馬步戰。在陽光的照射下,清軍盔甲、刺刀反射出點點金光。火器營火槍手比例極高,與赤軍親兵協不相上下。但清軍用的是火繩槍,模仿赤軍裝備了紙包彈、可拆卸刺刀。
巳正時分,兩軍漸漸逼近。赤軍使用十成炮、沖天炮搶先開炮,一發實心彈碰巧落在清軍火器營中,當場擊斃前後四名清軍。
清軍火器營編制有炮隊,但並未攜帶紅夷大炮,只能用沖天炮反擊,卻根本不是赤軍對手,只得硬着頭皮加速前進。
不愧是京營八旗精銳,敢於冒着赤軍炮火前進。得虧是赤軍火炮射速較慢,不然,幾輪炮擊下來也夠清軍喝一壺了。
進至一百步處,赤軍霰彈炮開始逞威。清軍也用上了霰彈炮,他們更喜歡用“百子炮”、“子母炮”等輕型霰彈炮,赤軍則更喜歡用獨家所創的劈山炮。
赤軍火炮多,但士卒披甲率低,防護能力弱。清軍火炮少,但士卒人人披甲,防護能力強。
時爲東北風,硝煙飄向赤軍陣地,對赤軍不利。
雙方勢均力敵。
馬寶在陣中督戰,下令火炮停止炮擊,親兵協火槍手前出二十步,使用步槍決戰。赤軍火器冠絕天下,每以步兵槍陣取勝。
清軍亦不約而同地停止炮擊,火器營鳥槍手前出,使用鳥槍對陣赤軍。
“砰砰砰砰!”槍聲越來越密集,彷彿一陣急雨,由急雨而大雨,由大雨而暴雨。今日是個大晴天,但東北風勢漸緊,硝煙吹向赤軍陣地,對赤軍射擊相當不利。
清軍大力改進火繩槍的技藝,又使用紙包彈提高射速。經過嚴苛的訓練,火槍手射速大爲提高。論火槍射擊的射速、威力,清軍還比不過赤軍,但較之前已經大爲進步。
爲防護赤軍子彈,清軍變本加厲,爲每名旗兵配備了布面甲。在此之前,清軍一般只有前鋒纔會配備配備青甲,死士一般披兩層青甲,大部分人披的還是棉甲。
赤軍無力爲每名士卒配備盔甲,就連最精銳的騎兵協、親兵協也是如此。
雙方火槍對射,竟然勢均力敵。前排火槍手不斷倒下,前仆後繼,屍體橫藉,雙方傷亡都很慘重。
“媽的!我軍火槍兵長於攻擊,短於防護。韃子正好相反,短於攻擊,長於防護。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親兵協協統莫爾禎眼見士卒不斷倒下,急得直跺腳。
戰至午時,風勢加大,硝煙都被吹到赤軍陣地。密集的射擊產生大量硝煙,不少赤軍士卒被嗆得連打噴嚏。
馬寶見狀,傳令騎兵出戰。赤軍騎兵在羅定之戰中表現不佳,之後大力整訓,今日重上戰場,雖然大多是雲南馬、廣西馬之類的小馬,但士卒勇武,鐵騎蜂擁向前,氣象一新。
蒙古八旗應戰,先用弓箭對戰赤軍馬槍,很快短兵相接,各自使用馬刀、馬槊等冷兵器白刃格鬥。
怎奈大西馬甚是高大,蒙古騎兵體型壯碩。赤軍騎兵已經進步不少,仍不是蒙古騎兵對手,只能依靠人數優勢與敵軍打成平手。
“衝上去,白刃格鬥!”馬寶見狀,下令親兵協前出,與敵軍白刃格鬥。既然火槍射擊已經佔不到便宜,就改用白刃致勝吧。
戰鼓擺響,旗鼓官發出一陣高亢的天鵝喇叭聲。這是明軍常用的衝鋒信號,喇叭聲起,全軍齊聲吶喊,協力向前衝擊。
莫爾楨得令,便知決戰的時刻已到。他亦舉起刺刀,叮囑一旁的旗鼓官,道:“保護協旗!”爾後振臂大呼:“殺!”親兵們齊聲吶喊“殺!殺!殺!”端起刺刀向前衝鋒。
滿清大將軍陳泰居於陣後,在前線統率火器營的是滿洲名將-瓜爾佳.鰲拜。他戰功赫赫,早在皮島之戰時就獲賜“巴圖魯”稱號。順治親政後,因鰲拜忠於皇太極,不向多爾袞屈服,對他特有好感,令他參與議政。清廷籌建滿洲火器營時,特由鄭爾哈朗掛名,鰲拜實際承辦。
“短兵相接,我所願也。”鰲拜下令吹響號角,一面掏出大梢弓,搭箭上弦。
鰲拜主持火器營,平時最重視火器營的訓練。但騎射爲滿洲根本,火器營的騎射本領一點兒也沒有落下。
這次交戰,兩軍在正面部署火器部隊,交戰時直接使用火器對射,省去了射箭的步驟。清軍並未使用大梢弓射箭,此刻正可使出射面絕技。
鰲拜不僅擅長射面,麾下還有個神射手,名叫覺羅雅布蘭。隆武二年,滿清肅親王豪格統兵入川,鰲拜從徵,與張獻忠隔河遭遇。覺羅雅布蘭使用破甲重箭,隔河狙擊張獻忠,正中張獻忠額頭。
箭狙張獻忠的功勞,最初被豪格搶去。豪格與多爾袞爭奪皇位,被多爾袞迫害至死。多爾袞暴斃後,鰲拜地位水漲船高,把箭狙張獻忠的功勞攬到自己頭上。
覺羅雅布蘭十分聰明,一直保持沉默。他的官位也越坐越高,從牛錄章京一路飆升,如今已升爲火器營右營“署翼長營總”,正三品。
“雅布蘭,瞧準那面赤匪大旗,能射中嗎?”
覺羅雅布蘭定睛一看,說道:“沒問題。”他取出一支重箭,拉滿弓弦,略作瞄準,“嗖”的一聲射出。
重箭正中赤軍親兵協協旗,在旗上撕開一道口子。
赤軍旗鼓官大驚,莫爾禎見狀連忙喝令:“護住大旗,大旗不必前進,其餘人繼續前進!”
清軍使用大梢弓配重箭,使用射面絕技,對前沿的赤軍造成相當大的殺傷。
情勢緊急,唯有向前突擊,與清軍短兵相接。莫爾禎左右招呼,極力穩住陣腳,催促赤軍前進。
“此必赤匪高官,速狙殺之!”覺羅雅布蘭領命,再度搭箭射出,正中莫爾禎胸口。
“啊!”重箭威力極大,幾乎貫穿莫爾禎的胸背。他痛苦地呻吟一聲,用刺刀頂住身體,總算沒有倒下。左右親兵近前,才發現協統已經氣絕。
“殺!給協臺報仇!”赤軍發瘋般向前衝殺,頂着重箭與清軍白刃格鬥。親兵拼命搶回莫爾禎的屍體,哭聲與殺聲混成一片。
莫爾禎才二十五歲,出身永安莫氏,是莫夫人的弟弟,很早就加入了赤軍。他雖是“貴戚”,卻平易近人,與士卒同甘共苦,很得部下的擁戴。
親兵協是赤軍最爲精銳的部隊,但與滿洲精銳白刃格鬥仍然不佔優勢,在體型、戰鬥經驗上都不如清軍。沒有了火槍上的優勢,赤軍只能憑藉勇氣,在莫爾禎之死的激勵下,勉強力戰不退。
親兵協副協統楊方接替指揮。虎賁鎮馬寶親臨前線,隨騎兵協往來馳突,穩住陣線。
岑丹初坐鎮雩山,遙見虎賁鎮傷亡慘重,心中五味雜陳,深感力不從心。赤軍乃後起之秀,戰績斐然,但面對大股滿洲精銳,仍然不敵。今日赤軍已顯頹勢,再堅持下去只會增加傷亡。
他毅然決定撤退。幾聲炮響,雩山上金鼓齊鳴,軍旗變換。
未幾,前線得令,親兵協開始退卻。第三迭爲步兵第一協,前出接替戰鬥,建立防線,掩護親兵協退卻。騎兵協且戰且退,與清軍脫離接觸。
士卒頗有驚恐,回望雩山之上,見赤軍大旗仍在,南越王華蓋挺立,始放下心來。
鰲拜本想趁勝追擊,但赤軍作戰極其頑強。
步兵第一協爲生力軍,雖說不如親兵協、騎兵協精銳,但在原地堅守防線,頑強阻擊清軍。
清軍疲憊不堪,加之人少,只得放棄追擊。
赤軍全師以退,士氣大喪,乃退入雩都城內堅守。
清軍則退後五里紮營,等待漢軍、綠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