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沒有騙他。
當沈淮安看見那個緊緊的抱着他的劍柄的小元嬰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師父沒有騙他。
忘魂劍的劍身纖細,但是那個小元嬰抱起來還是有些吃力的。沈淮安試着將小元嬰放在自己的掌心,卻發現他根本沒有辦法離開劍身,無奈之下,沈淮安只能用手指託着小元嬰,一路疾飛。
旁人自然是看不見莫南柯的元嬰的,沈淮安能夠看見還得益於他和莫南柯同根同源,靈魂羈絆頗深。在外人看來,也就是沈淮安握劍的姿勢有些異樣罷了。
沒有和任何人會面,沈淮安回到魔界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帶着忘魂劍回到自己的寢宮。將寢宮的門窗緊緊關上,又不下了嚴密的結界,沈淮安方纔微微鬆手,將忘魂劍放下。
“師父。”用指尖輕輕的拂過小元嬰的臉,沈淮安的語調極盡溫柔。
#脊背一涼腫麼破?#
#徒弟!徒弟!你千萬不要再黑化了啊喂,你那已經黑成了墨汁了。#
#叔現在這是微縮版,所以……小菊應該是安全的……吧#
縮了縮脖子,莫南柯勉強的抱住了沈淮安的一根手指的指尖,有些討好的說道:“淮安~”
在菊生安全面前,什麼“波浪號蹦人設”啊,“賣萌失氣節”啊之類的,莫南柯已經不作考慮了。
感覺到自己指尖柔嫩的觸感,沈淮安的眼睛危險的眯了眯,用指尖沿着莫南柯的小肉臉來回蹭着,沈淮安語調輕柔的說道:“師父,你是不是該給我解釋一下,現在你這是怎麼一回事?”
莫南柯癟了癟嘴,推開了沈淮安一直作亂的指尖,一屁股坐在了忘魂劍的劍身上,自己總結了好久纔對沈淮安解釋道:“你原來給我塑造的那個身體不能承受仙帝的神魂,所以我自從覺醒了前世的記憶之後那個身體就一直處於瀕臨崩潰的地步。”用肉嘟嘟的小手託着腮買了個萌,莫南柯繼續說道:“當時我神魂寄存於元嬰,唯有忘魂劍可破殘軀,長劍刺入的時候,這元嬰自然就依附在上面了。”
沈淮安被推開之後眼神驟然變暗,指尖搭在忘魂劍的劍身上,方纔他就是握着這柄劍穿透他家師父的身體的。刀劍入肉的感覺彷彿還殘留在指尖,讓沈淮安感覺到莫名的戰慄。
“師父,你知道麼,當你讓我刺入你身體的時候,淮安是會怕的。”讓劍刃劃破自己的手指,沈淮安不能原諒任何人傷害他的師父,即使那個人就是他自己。這世間所有的對他家師父的傷害,必須都由鮮血去彌償。
鮮血的味道瞬間包圍了莫南柯,理智上莫南柯是覺得心疼的,可是一種無名的力量驅使着他,讓他不由自主的向沈淮安的鮮血靠近。
腥甜的味道縈繞在脣齒,莫南柯不收自己理智控制的吮吸着沈淮安的血液。沈淮安對他一向縱容,更何況在看見莫南柯的小元嬰越發的凝實之後,他更是逼出了心頭血,任由莫南柯索取。
心血急速流失的滋味並不好受,但是沈淮安卻沒有制止莫南柯。可是修補身體需要的心頭血委實巨大,就是沈淮安自己都覺得自己可能要堅持不下去了。就在如此焦灼的時候,莫南柯的小元嬰的胸口忽然飛出了一粒紅珠,恰然進入了沈淮安的眉心之中。
沈淮安眉心那一刃有些暗淡的紅痕剎時鮮亮了起來,朦朧之中沈淮安彷彿看見了一個周身白衣的男子仗劍而立,凌波而來。眼角無聲的落下一滴淚,沈淮安喃喃出他的名字——凌淵。
那人的身影潰散之後又凝實,沈淮安眼睛不敢眨一下,死死的盯住那道白衣的身影。這一次,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莫府舊景,桃樹下的男子垂目煮茶,忽然就像是有所感應似的衝他微微一笑:“你回來了,淮安。”
前世與今生的記憶循環往復,那一滴屬於莫南柯的心頭血緩緩進入了沈淮安的心頭。
或許是前生太多的遺憾,又或許是今生太多的祈願。在兩個人無意之下,竟然完成了雙修道侶的合籍儀式。
所謂合籍也,即取雙方心血,互換之。意生死與共,寵辱相依,與君同壽。這樣的承諾太過沉重,修仙的道路上又有太多的未知,所以這個世上雙修的人很多,可是敢合籍的人卻是寥寥。
莫南柯的心血給沈淮安帶來了莫大的力量,他的指尖流淌而出的心血也重新順暢了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肉糰子似的元嬰開始凝實,而後又開始舒展,最終成爲眉目凌然的樣子。
莫南柯身上穿着一身戰甲,和曾經那件在他的元嬰上的護甲一模一樣。戰甲閃着凌凌的銀光,讓莫南柯原本就孤清的面容更加嚴峻了幾分。沈淮安默默的看着那具修長的身體,那眉,那眼,那鼻,那脣,沒有一處是他陌生的,或者說,莫南柯身上的每一寸都讓他熟悉到靈魂戰慄。
前世的記憶紛至沓來,這一次,他回想起了更多的關於前世的師父的細節。同樣,也被迫溫習了一遍那讓他肝膽俱裂的訣別。
沈淮安張了張嘴,竟然忽然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這個人才好。
凌淵?還是師父?苦笑着閉上了嘴,沈淮安一時間心下酸澀。他竟然不知道該慶幸和師父前世的羈絆,還是該悔恨他們前世的錯過。可笑的是,自己分明不是糾結前塵的人。只是事關那人啊,又怎麼可能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莫南柯並不比沈淮安好受多少。
他被反覆的撕扯着。一方面莫南柯告訴自己,那些都不是真的,所謂的前生只是這個世界自動補全的結果,只是他筆下隨意敲下的章節。可是另一方面,無論莫南柯承認不承認,當那些前生事被反覆提起,他也就越來越清晰的感覺,那些事,分明就是他親身經歷過的。
他該怎麼稱呼眼前這個人?是淮安,還是……青霄?可笑的是,在他的這副靈魂空待,既不知前塵,又無法預知來世的時候,就已經選擇了那人前世的名字作爲自己今生的稱謂。這是下意識的選擇,所以才抵至了深刻。
莫南柯閉上了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今生他比那個人虛長了許多歲月,本就應當是他去保護他纔是。既然兩個人都是沉默,那麼就不如他自己去做出選擇。
“淮安。”莫南柯喚他淮安,這是他今生的名字,是莫南柯親自爲他取的。他喚他淮安,就是要告訴他,無論前世他們誰欠了誰,只要今生相伴,就已經足夠了。
聞弦而知雅意,沈淮安一瞬間就動了莫南柯。他靜靜的望着莫南柯那一雙溫暖如初的眉目,忽然笑了。
“師父。”沈淮安走上前去,緊緊的握住了莫南柯的手。將頭埋在莫南柯的頸窩,師父身上的氣息包圍了沈淮安,讓他一直有些慌亂的心漸漸的平靜了下來。
窗外,寒冰乍破,冰雪初融。魔界經久不見的春天依然悄然來臨了。
薛薄紅面色蒼白的望着窗外的第一縷陽光,擡手的時候,她骨肉勻亭的雙手已經呈現出了透明的顏色。脣邊揚起一抹釋然的微笑。問君悔不悔?其實不過也只是求仁得仁罷了。
“姐姐,你快點回來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薛薄紅耳邊響起了一聲有些稚嫩的童音,那是屬於忘魂劍的劍靈。她和他本是同爐而出,只是比他早些開了靈智而已,若真的論起來,說他們是親姐弟也不爲過。忘魂劍跟着仙帝征戰四方,掌管六界生死,只是仙魔大戰一役損耗巨大,又被沉埋妖禁之澤,才讓劍靈跌落成如今的孩童模樣。
忘魂的話薛薄紅自然是能夠聽到的,望了望初生的太陽,薛薄紅也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帝君重塑仙身,這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至於她自己的悲歡喜樂,根本就是無需掛懷的。
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裙,薛薄紅往沈淮安的寢宮走去。
沈淮安的寢宮之中,莫南柯正在打坐調息。原來那具沈淮安爲他重塑的軀體窮盡天才地寶,固然修行起來一日千里,但是終歸沒有這具自己的元嬰和沈淮安的心頭血所共遭的軀體用的順手。
天地玄黃,宇宙大荒。莫南柯的呼吸吐納之間彷彿都應和着六道輪迴,他絕不是妄自尊大的人,但是的的確確彌生出一種六道盡在他腳下的感覺。彷彿這天地就應當爲他所主一般。
——本就是我創造出來的世界,爲何卻要我任由天道驅使?成魔如何,成仙又如何?本不過就是我的一心一念罷了。
這一回,莫南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應到了天道的惡意,也是第一次萌生出了和天道抗爭的想法。
天道天道,人以天爲道,而天有以何爲道?不過都是聊以自|慰,虛張聲勢的東西罷了。
且不論心中紛亂的想法,莫南柯這一次重塑身體,本是做好了修爲盡失的打算的。然而當他打坐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修爲並沒有下跌,反而躍上了一個自己之前從未體驗過的高度。轉瞬,他卻也是釋然。畢竟是靈魂覺醒,有些鐫刻進靈魂的東西相應覺醒什麼的,也沒有什麼好稀奇的。
如今他的境界,恐怕和當日的仙帝無二吧。
在莫南柯專心悟道的時候,沈淮安自動自覺的坐在他身邊爲他護法,所以自然察覺到了薛薄紅的到來。薛薄紅如今是什麼狀態他再清楚不過,所以也沒有加以阻攔。畢竟,那是屬於他師父的力量,如今這樣的光景,他師父擁有越多的力量,他才越安心,所以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
“帝君。”嘴角綻放出此生最美的笑靨,薛薄紅徑自走到莫南柯的牀榻旁邊,乖巧的伏在他的膝頭。
莫南柯緩緩的睜開了眼睛,薛薄紅正仰頭衝着他微笑。
沈淮安在一旁扣緊了掌心,面色一片冷凝,卻到底沒有上前拉開她。
“辛苦你了。”嘆息一聲,莫南柯輕輕拍了拍薛薄紅的頭,動作一如當年。
她靈智初開,陪伴在帝君身邊的時候不過是四五歲的孩童模樣,如今卻已經是娉娉婷婷的少女了。然而有一些東西,因爲無關風月,所以經久不變。
感覺到頭頂的暖意,薛薄紅蹭了蹭莫南柯的膝蓋,低聲言道:“幸不辱命。”
將忘魂劍召來,莫南柯單手握劍橫陳,對薛薄紅說道:“休息一下吧。”
忘魂劍周身都是多年不見故人的欣悅,發出了輕微的錚鳴。
薛薄紅輕輕撫了撫微顫的忘魂劍權作安慰,忽然對莫南柯說道:“帝君,小魂都有名字,可是至今我卻沒有。我一直有一個心願,就是請帝君爲我取一個名字。”薛薄紅不是她的名字,只是她輾轉輪迴的暫用名。這世間即使生身父母也沒有資格爲她命名,能夠爲她取名的人,這世間只得一個。
莫南柯愣了一下,抿了抿脣沉吟片刻,方纔伸出一根手指,虛空劃下兩個字。
“長寧。”清冷的男聲響起,虛空之中浮現出兩個閃爍着銀光的字,懸浮了片刻又緩緩褪去,像是暈開的水墨,漸漸淡了痕跡。
“長寧,長寧。我有名字了。”薛薄紅,不,是長寧唸叨着這個名字,然後身形就像是那兩個字一樣漸漸消散。最終化爲銀色的鈴鐺樣的劍珮,用一圈紅絲系在了忘魂的劍柄上。
室內無風,劍珮卻發出一串清脆的聲響,那是長寧對沈淮安的最後叮囑。
她說:“若魔君能使帝君長寧,則長寧永寂。但使帝君有半分不如意,長寧必將伴帝君左右,使帝君忘憂。”
其實這已經是威脅了。忘魂劍和他的劍珮長寧是莫南柯的本命法器,沈淮安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不傷害莫南柯的情況下毀了他們。本命法器日夜在莫南柯內府溫養,無論沈淮安承不承認,這世間的確沒有比這更深的羈絆了。
深到……讓他嫉妒得發狂卻偏偏無可奈何。
眼中浮現出一抹冷意,卻轉瞬篤定。讓師父有半分不如意,他又怎麼捨得?他偏偏就要她永!世!塵!封!
低頭將近期發生的事情梳理一遍,天道創造出來的莫誅南尚且不成氣候,他們需要靜待他強大到和天道相連的時候。師父的剛剛重塑身體,修爲難免不夠穩固。忘魂劍沉入妖禁之澤多年,並未是巔峰狀態。
如今看來,他們雙方都需要時間。如今魔界無事,人界有沈轅云溪坐鎮,妖界有臨滄諸人,倒正是他和師父閉關的好時機。
沈淮安看着輕撫長劍的師父,不動聲色的將忘魂劍拿入手中,方纔說道:“師父,隨我一道閉關可好?”
對自家的醋罈子也算了解了,莫南柯看着沈淮安自以爲不動聲色的動作,輕輕抿了抿脣忍住笑意,而後才點了點頭,聞聲言道:“好。”
兩個人這一閉關,時間騰挪,世上竟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