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欣慘叫一聲:“奶奶!”她驚魂未定地看着奶奶李陳氏被自己差點撞倒,一張小臉慘白慘白。她還不被她爹她娘給一頓胖揍?
李陳氏覷了眼自己驚慌失措的孫女揉揉她的小腦袋啐道:“看你下次走路還跟丟了魂似的,這要是撞了別家的老太太可就沒那麼省事兒了。”
“奶奶您坐。”常欣扶着李陳氏坐到主位上纔算徹底定下心來。
“娘。”馮氏叫了聲自己的婆婆,轉頭對常欣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你這沒形兒的死丫頭,成日毛毛躁躁的,今兒中午不許吃飯,擱屋裡自己好好想想錯在哪。”
“娘——我已經知道錯了。”
“知道也沒用,還不給我回屋去!”
“哦——”常欣苦拉着臉沮喪地一小步一小步挪回房。
陶莞可算看出來了,在這個家能治住常欣的就只有李昀跟馮氏,這老太太也是不頂用的。面前的這個老婦人年約五十五左右,但常年累作,在田間日曬風吹的,皮膚早就蔫皺烏黑了,臉上手上的老人斑也是分外顯見。背已經駝了,但看着還算健朗,兩隻眼睛算是清明,不會跟一般的鄉間老太太似的沾滿眼屎,一頭銀髮也是被頭油梳得平平整整,是個清清爽爽的精神老婆子。
常欣叫她奶奶,看來就是陶莞的外婆了。
阿莞緩緩走到老太太前面,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衝她細語招呼:“外婆。”
老太太一怔,看着眼前這個身量小小的小姑娘,眼睛一下就被眼淚迷花了。因着這個小姑娘模樣跟自己的大閨女小時候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除了這張小嘴稍稍有點不似之外,這眼睛,這鼻子可不就是自己的大閨女?她大閨女可是她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就是焚成灰她也能認出。
“巧兒啊……”老太太一下把阿莞緊緊摟在了懷裡,“孃的好閨女哇……”老太太的眼淚唰唰的淌了下來,順着臉上深刻的紋路滑了下來,滑到了阿莞的肩上。
“娘——”馮氏被老太太激動的情緒渲染的哽咽出口。誰不知道她婆婆對自己大閨女可是掏心掏肺?就是當初家裡最難的時候也捨不得把嬌滴滴的大閨女賣給大府裡做丫頭,硬是自己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挖野菜再走四五里路賣給鎮子上的人勉強過活。她婆婆是個硬氣兒的人,就算在山裡折了腿也是咬咬牙接着揹着一筐野菜下山去賣,生怕自己耽誤了一天,家裡吃不上飯,老婆婆就要把自己的女兒抵出去換一些銀子補貼家用。
這孩兒的身,親孃的肉,昨兒晚上李德仁對馮氏說了張細花要把陶莞賣給人家做丫頭的事愣是把她氣得一宿沒睡好,如今見了自己的婆婆把外孫女當做死了多年的大姑子更是傷感起來,把臉用常喜的小身子一擋就嚶嚶哭了起來。
李昀見着堂前這幾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女人一時也是不知所措,心中不免思念起自己已經故去的親孃,嘆息一聲走到馮氏身邊拍拍她的肩安慰起她來。
“娘,弟弟跟表妹瞅着呢。”他這個娘啊就是多愁善感,也最見不得骨肉分散,就是當初他親孃在世時對他們母子也是盡心盡力,不曉得還以爲是帶着血脈的親人呢。
馮氏淚眼花花地擡頭,卻看不清大兒子的模樣,轉而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裡繼續一陣慟哭。
陶莞被老太太死死摟在懷裡不敢掙扎半分,被現場的濃濃悲情氣氛沾染得幾欲落淚。到底是莊稼人實在,感情真摯,全然沒有高院大宅裡的勾心鬥角虛情假意。瞧着這個李陳氏莫不是真把女兒疼到了心坎兒裡去,哪還能這麼多年還牢牢記住女兒幼時的模樣。
“外婆,我是阿莞。”陶莞覺得自己快被抱的缺氧昏倒了。
李陳氏稍稍鬆開陶莞定睛看看,又摟摟,再鬆開看看,不動了。
“外婆。”
“噯,這是我家巧兒的阿莞。”老太太迷迷瞪瞪地喃喃說道,漸漸也止住了哭聲。
“阿莞都長這麼大了,外婆都沒去老陶家瞧過你啊。”自從李巧兒死了,自己的小兒子又常年在外沒個音信兒,老太太是日愁夜愁,一頭原本黑多白少的發愣是愁成了全白。幾次想着去陶家看看外孫女,又被家裡的老伴兒一死鬧騰的更加憔悴,一時也就顧不上這個外姓的孫女了。
如今日頭好了,小兒子發達了把她接到鎮上來住,外孫女也見到了,老太太一下是再舒心不過,這麼一哭倒是把多年壓在心底的不痛快全都發泄了出來。
“娘,咱高興着呢,哭個啥!”馮氏擦擦眼淚勸起自己的婆婆來。
李陳氏收拾了朦朧的眼睛,轉頭說道:“還說我呢,你自個兒也哭成個大花臉。”
這婆媳倆倒是互相安慰互相嘲弄起來,一下就把現場原本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頓時晴空萬里。阿莞見着她們還腫着兩隻金魚眼就互相掐架起來,撲哧一笑,清脆地笑出聲。
“得得得,跟我老太婆瞎嚷啥,你自個兒照鏡子去。”在所有的媳婦兒里老太太對小兒媳最滿意,雖說小兒媳最不懂持家主事,這竈房跟餵養牲畜的活是碰也不碰,但卻是最似自己親閨女的,跟自己沒隔着婆婆同媳婦兒的那層障,倒是大媳婦兒跟二兒媳跟自己客套的很也算計的很,就家裡那點破底子也鬧着要分家。
“噯,我也不用照了,孃的眼睛跟明鏡兒似的,我瞅孃的眼睛就成。”說着還真的仔仔細細在老太太的眼睛裡瞅起自己的倒影來。
馮氏笑鬧的行徑一下就把老太太逗樂了,笑罵她:“你這媳婦兒真是個魔障……”
馮氏無辜衝婆婆眨眼,狀似不解問道:“魔障個啥?莫不是把娘也魔障了吧?怪不得我見着娘最近是越發年輕起來,原是被我魔障住返老還童了。”
哪個女人不愛美,哪個女人不愛別人把自己往歲小了說去,李陳氏的一雙眼就快笑沒了。
陶莞沒想到自己的舅母原來還是個巧嘴的能手,居然把婆媳關係處理得這麼好,這一顰一笑,一哭一蹙眉間真是將曲迎婉轉的技巧使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如果是一般人這麼討好自己的婆婆頂多被落個諂媚逢迎的名聲,但這馮氏的嬉笑言語間卻是滿滿的真心,看不出半絲虛假,倒顯得她憨嬌醇厚起來。
想她前世那一場有始無終的婚姻,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爲跟婆婆的關係處理不好。婆婆嫌她光顧着工作不把家裡打理好,結婚三年還沒生子,雖然明上沒有說出來,但婆婆每次到家裡來時面上卻是有隱隱不快的。而她當時也是有心無力,正頂着工作上的壓力往上升,哪還有那麼多的閒工夫處理婆媳關係。畢竟在她看來婆婆終究不是自己的親媽,哪能一時半會就把自己當成親閨女,知冷知熱、噓寒問暖、處處體諒自己。
陶莞收回心思,目帶敬意地看了馮氏一眼。
“娘,快起飯了,姆媽備着呢,咱們去飯廳吧。”
“阿莞餓了沒?”李陳氏把陶莞的手放到自己的手裡摩挲了起來,她的眉頭倏地一皺,問:“這手咋糙成這樣了?”話裡滿滿是心疼。
“沒事兒外婆,我壯着呢,家裡就我爹跟我還能多幫襯着,原該的。”
“啥叫原該的?就是我巧兒沒出閣前我也捨不得讓她多使活,怎麼到我外孫女這就壞了規矩?”在李陳氏看來,這閨女在沒出門前就該養的嬌滴滴的,要不是家裡的日子真過不下去了哪能讓閨女糙皮糙肉得找婆家。這沒潑門的閨女最是精貴,長得不好也就算了,要是長得好哪能拿去田頭裡作踐?
這細皮細肉的媳婦兒嫁到婆家去再怎麼不濟也有丈夫心疼着,熬出了頭好日子也就來了,要是被作踐成烏糟糟的黑丫頭,哪個男人會樂意一心一意跟着過一輩子?若是丈夫討了小妾,小妾又得了寵,正房悶酸了眼淚也是默默往肚裡吞,一輩子也就這麼沒意思地打發過去了。
李陳氏看着外孫女一雙瘡痍的手真是恨死了老陶家,這老陶家就是這麼待她外孫女的?那前些年巧兒還在的時候豈不是過得更慘去了,每次回門兒的時候巧兒這丫頭還說自己過得好,這會子叫她老婆子怎麼相信她過得好?
啐丫的老陶家,自己女兒死了沒幾個月就娶了房續絃,已經夠遭白眼兒的了,這會子還把她獨苗苗外孫女當牲畜使成了這樣,看她老婆子怎麼上門討個說法去。李陳氏在心底狠狠下定了主意,必要去老陶家鬧騰一番,叫他們老陶家知道啥叫骨肉至親。
“外婆。”陶莞見面前的李陳氏似乎出神已久,輕輕搡了一下她。
“噯,孫女兒咱吃飯去。”
陶莞心下一陣暖流淌過,這李陳氏居然心疼她到連個“外”字都省了的地步,直接叫她孫女兒,這樣真心真意待自己的老人家,陶莞怎麼會不感動歡喜。
她用鼻音重重應了句:“嗯!”
“瞧你奶奶,真是把阿莞親分兒得跟心尖尖上的肉似的。”馮氏同李昀打趣起自己的婆婆。
李陳氏佯裝不滿瞪一眼她,說道:“媳婦兒醋了,莫不是要我老婆子也把你當心尖尖兒疼着護着?都是仨娃的娘了還這般沒臉沒皮。”
馮氏嘟嘴道:“我便是沒臉沒皮的,娘今日就一句話,就說疼不疼我罷,我便是死了也甘願的。”
“呸呸呸,啥死不死的,今兒大喜着呢,別瞎觸了黴頭。”
馮氏吐了吐舌頭,又往地上啐了口口水去去晦氣。
一家三代人笑着說着往飯廳的方向走去。
陶莞和李昀跟在馮氏和李陳氏的身後並排走着,突然李昀頓下腳步拉了下陶莞的衣賞示意她停住,壓低聲音輕聲對她說:“表妹,晚些我來尋你。”
“嗯?”阿莞挑眉看着他說完就繼續往前走的背影,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