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雲山不算什麼名山,淨慈庵就更稱不上什麼名寺了,山腳邊兒的五雲寺香火還算可以,淨慈庵卻是靜悄悄隱在小半山腰裡,冷清得門可羅雀。
四皇子虞澤弘把姚錦雲悄悄兒地“發配”到這裡來,自是有用意的。此處人煙不盛,庵主又是他母妃元貴妃的奶嬤嬤,把姚錦雲放在這裡,比放在別處更讓他安心。
雖然清苦寂寥了些,但是衣食是絕對不缺的。姚錦雲帶着幾個信得過的奴婢住在淨慈庵後面的院落裡,進了淨慈庵,要從庵堂後院一處偏僻的角門裡進去,纔到得了她那院子,很不引人注意。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洗翠和浣紗兩個大丫頭指揮着幾個內侍、婆子和小丫頭把各種貼了大紅窗花,掛了幾盞紅燈籠,佈置得儘量喜氣一些。
側妃一個人獨居於此,雖然知道殿下心裡是很重她的,但是到底還是孤伶寂寞了些。側妃雖然臉上淡淡兒的不說什麼,可下人們卻是識趣的,所以直往熱鬧裡去佈置。
姚錦雲斜倚在窗邊梨花榻的大迎枕上,聽着外面幾人歡喜的聲音,放下手中的史書將窗戶推得開了些,看着兩個婆子拿着大木叉子,抖抖索索地努力想把兩隻大紅燈籠掛在院牆的門檐下,忍不住微微笑了笑,想起當初自己和阿昭在抱福巖掛鈴鐺的情形來。
院門卻恰被拍響,婆子開了門,與外面來通報的一個比丘尼說了幾句,連忙轉身報給了大丫環洗翠。洗翠臉上一喜,小步急走進屋裡來:“主子,殿下請了華神醫過來給你診平安脈了。”
這種時刻,四殿下虞澤弘是不可能離京過來的,洗翠還一直擔心主子會傷懷,但是殿下能請了華神醫過來診平安脈,就是表明心裡頭一直記掛着主子呢。
姚錦雲眉眼也舒展了幾分:“快快請他進來!”喚了浣紗進來趕緊幫自己收拾裝束。
浣紗纔給姚錦雲抿緊了鬢髮,戴了一朵珍珠攢花壓鬢,洗翠卻火燒尾巴似的撩了簾子小跑進來:“主子!秦姑娘也來了!”
秦姑娘?姚錦雲猛地站了起來:“你說什麼?阿昭來了?!”洗翠和浣紗慌得連忙要扶住她,姚錦雲卻顧不得那麼多了,提步就往正廳急走。
正廳裡對坐了三個人,姚錦雲一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沈謙下首的秦雲昭,上身玫紅繡銀線折枝梅的襖子,襯得她臉色粉潤,下身一條重粉的八幅百蝶裙,腹部處卻高高隆起。
姚錦雲不由又驚又喜:“阿昭!你什麼時候懷了身子的,這麼久了也不知道給我報封信來!”
她一進來,秦雲昭就站起身迎了上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細細往她臉上看着,又上下打量了她好幾回,微笑着喚了一聲:“錦雲!”這一聲喚出,不知爲何心緒驟然翻滾,眼睛已經是突然一潤。
姚錦雲的眼睛也立時溼潤起來,又怨又喜:“你這傢伙,去哪裡去了這麼久,先前還知道來幾封書信,後來竟是信也不來了,你何時成的親我都不知道,添妝禮都沒送呢,難不成平南侯還把你偷偷藏起來了麼!”
沈謙無故中槍,尷尬地撇開頭去。
她倒不是被藏起來了,而是自個兒跑了。秦雲昭臉上微赧,連忙解釋:“不是的,是發生了些事,你先坐下來,讓華靈給你診診脈,我們再慢慢說話。”
姚錦雲這纔跟沈謙和華靈兩人見了禮,伸了手出來,請華靈診脈。她現在有三個多月的身子,小腹微突,不過冬裝厚重,不注意看也看不出來。
秦雲昭是已經從華靈嘴裡知道姚錦雲又懷了身子的,仔細聽着華靈診完脈後說的話,知道一切平安,心裡這才放鬆下來。
華靈見她緊張,笑了起來:“阿昭,你說奇怪不奇怪,姚側妃這脈像我瞧着也有點像懷了雙生子呢。”
“真的?”秦雲昭不由睜大了眼。
姚錦雲卻聽出了那個“也”字,開心問了出來:“阿昭,你懷的是雙生子?!”
秦雲昭連忙點頭:“是啊,今天華靈纔給我診的。”又轉向華靈確認,“你昨天是不是趕路累了?今天沒診滑手吧,真的我和錦雲懷的都是雙生子?”
華靈聽她質疑,鼻孔差點沒噴出粗氣:“你的我絕對沒診錯,姚側妃這裡雖然月份還小,我也有八、九成把握纔會這麼說的!”
還不等秦雲昭說話,沈謙已經皺了眉頭:“你衝阿昭那麼粗聲大氣作什麼,嚇着了她怎麼辦?”
“天上炸雷都不會嚇着她,我說句話會嚇着她?!”華靈佯裝氣哼哼站起身來,“得,師叔你就知道欺壓我,我去外面走走,不在這裡礙你眼了!”
華靈一趕過來,就被沈謙拉着給秦雲昭診脈,並沒有機會跟沈謙單獨說話。他這麼一走,沈謙也知道幾分意思,清咳了一聲,看向秦雲昭和姚錦雲兩個:“你們兩個聊,我去看看那小子別惹事。”
怎麼辦,他總是待她這麼好……秦雲昭心緒搖搖,目送沈謙的背影消失在門簾處,才收回了視線。姚錦雲已經笑着打趣了:“不過這麼一小會兒,阿昭你就捨不得了?”
秦雲昭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錦雲,其實我失憶了……”
“原來上回拼給我一籃子紅橘的秦娘子就是你啊!”姚錦雲靜靜聽完秦雲昭簡單說的這一段經歷,呵呵一笑,“這就叫有緣天定!
阿昭,你也不用擔心以後怎麼辦,你說你剛纔一見我就打心底裡親近,說明你以後極有可能會恢復回來的。而且我瞧着平南侯是隻會把你捧到掌心裡去的,等生了孩子,你再請華神醫來醫治也不遲。”
秦雲昭應了,又和姚錦雲聊了一大陣,兩個人都身子不便,不好互相來往,而且也怕招了人眼,秦雲昭就定了到時會讓二丫時常來淨慈庵上香,藉着這名義互相通信遞物;看着天色不早了,姚錦雲這才肯放了秦雲昭走。
沈謙已經套好了車等在外面,卻沒放腳凳,見秦雲昭出來,直接伸手抱了她上車,華靈嘀咕了一句“當着我的面秀恩愛啊”,也跟着鑽進了馬車。沈謙瞧着裡面都坐穩當了,這才一揚鞭子駕車下山。
馬車內,秦雲昭安靜地坐着,回想着剛纔姚錦雲跟她談起的兩人以前的交往,竟模模糊糊覺得似乎有一點點印象,可是,按說原身跟沈謙相處的時間更多,爲什麼除了偶爾想起的某個場景,其餘就基本沒什麼印象了呢?
看了眼坐在對面的華靈,秦雲昭決定試着問一問:“華靈,你聽說過失魂嗎?”
華靈只當她是因爲失憶,所以和姚錦雲聊起來的一些怪談,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隨口答了:“知道。”
秦雲昭眼睛不由一亮:“你知道?失魂症是怎麼樣的?”
“好好的人,一下子變傻了,那就是失了魂了,還有小孩子受了驚嚇,也是要喊魂回來。就是這樣。”華靈先還說得百無聊賴,見秦雲昭邊聽着這話臉色邊不好起來,忍不住來了精神。
“阿昭,你不會是覺得你失了魂吧?來來來,跟我說說你到底是個什麼感覺?就是記不到原來的事,還是有別的感覺?萬一我治不好,還可以考慮是不是請個高僧來給你招招魂啊。”
見他伸長脖子看過來,一臉興致勃勃的樣子,秦雲昭卻沒了心思,只瞪了他一眼:“想把我當實驗品?你倒想得美,小心我揍得你腦袋變豬頭!”
“都失憶了還是這麼兇性不改啊。”華靈訕訕地縮回身子,哼嘰了兩聲,“你絕對就是個天性暴戾的,啥都記不到了,還記得到‘小心我揍得你腦袋變豬頭’這句話,還說得半個字不差!”
秦雲昭不想把自己芯子裡換了魂的事透出來,她不能冒這個風險,聽到華靈嘀咕的話,一下子卻又癡愣住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就算原身在她這身體裡留了些殘意識,讓她會有些記憶片斷,或者是對自己親人朋友發自心底的親近之情,可是,這句揍成豬頭的話卻實實在在是自己還是特種兵時,喜歡對隊員說的口頭禪。
原身,怎麼也會說這句話呢?還真的跟華靈說的一樣,一字不差!難道她一直就是她,不過是前世今生而已?所以她和她會做的拿手菜也是一樣的,會說的口頭禪也是一樣?!秦雲昭有些糊塗了,只覺得腦袋裡一團亂麻似的理不清頭緒。
等到回了家,沈謙敏銳地感覺出她情緒不對勁,端了一盆溫水過來給她淨臉後,守着她就問了出來:“阿昭,你今天怎麼了?我瞧着你從淨慈庵回來後就有很重的心思。”
這種她到底是不是她的心思,怎麼能說給別人聽?秦雲昭一口就否認了:“沒有。”
沈謙對這身體太好了,而她糾結來糾結去,就是過不了自己道德心那道坎,她無法安享這份好!
她不肯說,沈謙也沒辦法逼問出來,只得嘆了一口氣:“阿昭,哪怕你忘記了我,我們再重新開始一次又如何?你爲什麼總是想拒絕我,想離我遠遠的?”
秦雲昭募然怔住,心底毫無徵兆地涌出一種巨大的悲哀,腦海中響起了一個聲音,哀絕如心正寸寸成灰,是她的聲音在輕喃:沈謙,我愛慘了你,怎麼辦?
一滴眼淚突然墜了下來,秦雲昭喃喃如夢訖語:“沈謙,我要是愛上你了,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