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沒有見到江雯最後一面，當天下午在睡夢中她無聲無息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楚靜寧發現的時候老人家已經失去了呼吸，臉上掛着安詳的笑容，離去的時候是沒有痛苦的。
而江雯，卻是在半個小時後踏入了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宅子。來時她的心裡尚且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來此到底是對是錯，可是等到真的回到這個地方，她的心裡卻好似一下子迴歸了平靜。
她攏了攏耳旁的頭髮，腳步輕慢的走過院子，沿着記憶中熟悉的青石板路緩緩走向何青的房間。然而，還沒走到門前，她就聽到一陣壓抑的哭聲，那哭聲像是深夜裡夜鶯啼哭的聲音，哀切而寂寥，令人無端生出一種岑寂之感。
她的手，突然就僵在了半空中，那扇門在她眼中變成了如高山一般的存在，無法撼動。
她甚至想要轉身跑開，離開這個處處都透着悲傷氣息的地方，然而雙腳卻好像被定在了原地，她只能壓着牙聽着房間裡依稀傳出的說話聲，任由眼淚漸漸模糊了眼眶。
從今天起，她真的是沒有母親的了，是五家可歸的人了。
“你怎麼來……”推開門就見到門外杵着一個人影，逆光站在那兒，身影極其熟悉，楚靜寧嚇了一跳，下意識的開口質問道，然而，下一刻她就愣住了。
因爲江雯哭了，哭得真真切切，臉上的眼妝花得一塌糊塗。
腦海裡關於這個女人的記憶少的可憐，但是形象卻很鮮明，盛氣凌人高高在上，刻薄而冷漠，明明面對的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然而她的眼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
楚靜寧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竟然透過那看似無堅不摧的盔甲看到了江雯難得一見的柔軟，然而見到她的真情流露，她並不覺得高興，甚至有一種被噁心到的感覺。
她閉了閉眼，下意識的退後兩步，想要把門關上，“你離開這裡吧，這裡不歡迎你。”
江雯一抹眼淚，眉毛豎起，臉上又帶出幾分盛氣凌人的意味，“這是我的家，你有什麼資格不歡迎我。簡直就是笑話。”
哪怕心裡仍舊空落落的令人發慌，江雯也不能忍受楚靜寧挑釁自己，她甚至直接伸出手去推楚靜寧。
然而她伸出的手落了空，楚靜寧的身體被人抱了輕輕轉了一個角度，她的眼前就出現了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她可以對楚靜寧頤指氣使，然而當面對的人換成了鍾臣南，她突然就感覺到一陣心虛，那種心虛似乎毫無道理，然而她心底卻明瞭那是她欠下的。
她仰着頭看着鍾臣南，示弱道：“臣南，我是來看母親的，知道她病了，我很擔心。”
“遲了。”鍾臣南眼也不擡的說道，環在楚靜寧肩上的手卻下意識的收緊，“你應該明白，一切都遲了。”
他的表情十分平靜，然而說這話的時候江雯分明從他話語中聽出了恨意。
她有些承受不住的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就看到他原本平淡無波的眼神變了，眼眉微挑，露出幾分瞭然，幾分譏諷
，無聲的嘲笑着她的到來。
她突然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只覺得氣血上涌，說不出是哪裡來的力氣，竟是一把推開了兩人，跌跌撞撞的跑進了房間裡。
然而跑進這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錯了，猝不及防間從時光的流河裡跌落下去，她看見年幼的自己坐在何青懷裡，人小鬼大的拿着毛筆在學寫字，然後眼前的場景一換，她又躺在了牀上，眼珠子調皮的轉來轉去，而何青正在給她講睡前故事，她的側臉姣好而溫柔，眼神裡的寵愛像是一汪泉水能將人溺斃。
她伸出手，好想抱一抱她。
然後下一刻，畫面就變得劍拔弓張起來，她高仰着下巴尖銳的與何青對峙，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軟綿綿的小姑娘，眼神裡都是戾氣和暗沉。
畫面漸漸變得破碎而凌亂，數不勝數的爭吵，她始終固執的堅持自己的想法，於是，她離開這個宅子，嫁進另一個更大更華麗的宅子，心甘情願的鑽進一個牢籠裡。
等到一切走馬觀花般結束，她的眼睛直直的看着牀上滿頭銀絲，面容消瘦的老人家，突然就抱頭蹲在地上泣不成聲起來。
鍾臣南一直以一種嘲諷的眼神看着她闖進屋子裡，直到這一刻，他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冷漠意外的情緒，似是哀傷，又似是怨恨。
而他也手也在不斷重複着握緊與放鬆這兩個動作，很多次，楚靜寧都以爲他會上前把江雯趕出去，然而，他一直都沒有。儘管，他的身體始終緊繃着，卻剋制着沒有上前一步。
不知爲何，她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她拉了拉他的手，哽咽道：“我們先出去好不好？”
他回頭看她一眼，低下頭用額頭輕輕碰了下她的額頭，然後擁着她離開，踏出門的時候，他的身影凝滯了一下，最後還是擡起手輕輕的帶上了門。
江雯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才從房間裡出來，離開的時候雙眼紅腫面容憔悴，幾次欲言又止的看着鍾臣南，卻終究一言未發的離去。
只是那腳步，看上去怎麼都有些踉蹌的味道。
她自己或許也明白，她這些年的所作所爲早就在自己和鍾臣南之間形成了一道無法跨越的深淵，而何青的死也意味着，他們這對母子將徹底成爲大千世界中的一對陌生人。
楚靜寧不知道她臨走前想要和鍾臣南說什麼，然而她似乎真的從江雯眼中看到了悔意。
只是逝者已逝，一切以無可挽回，悔不當初又有什麼意義？
何況，江雯未必會悔不當初，她或許只是在悔今天來遲的這半個小時。
儘管何青的離開對兩人而言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但是依舊還是要撐起精神打理何青的身後事。顧老爺子是何青的世交好友，感情非同一般，鍾臣南第一次通知的就是顧老爺子，而後纔是宋祁等人。
顧老爺子趕來的時候，見到老友最後一面，真的是心傷到了極點，幾乎要趁着鍾臣南的手臂才能站穩。然而饒是如此，他卻堅持一直待在這裡，看着鍾臣南安排何青的身後事，哪怕
顧恆勸了再勸，他始終都撐着精神就是不願離開。
顧恆無法，只能求助於鍾臣南，畢竟老爺子年紀大了，說得難聽點，根本就經不起一點折騰，要是真的出了點什麼事到時候就是來添亂而不是來幫忙的了。
顧恆的顧慮，鍾臣南自然能理解，何青的逝去，最傷心的人無疑就是他這個被她教養大的外孫，於是他的勸顧老爺子倒是也肯聽，畢竟看着一個風姿卓越的小輩如今整個人都好像心死了一般，顧老爺子心裡也是十分難受。
“臣南啊，如果有要幫忙的地方，千萬別和老爺子客氣，我可是答應了你外婆，以後還要幫你操持婚事的。”他拍了拍鍾臣南的肩膀，本意是想要安慰他。
結果鍾臣南愣了一下，眼眶霎時就紅了，只是硬撐着纔沒有情緒崩潰。
顧老爺子見此又是嘆氣又是抹淚的走了，一路上還不忘交代顧恆一定要幫着鍾臣南一點，顧恆自然是滿口答應下來，心裡想着送老爺子都到家後，他立馬就再過來。
因爲當初江老爺子去世的時候，墓地旁就已經給妻子留了位置，是以何青的身後事其實要操心的地方並不多，何況她還給鍾臣南留了一封信，信裡除了一個長輩對小輩的拳拳關愛，便是囑咐鍾臣南一切從簡，無須大費周章。
鍾臣南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外婆和外公是品行高潔之人，在世時行醫救人不慕名利，死後也所求也只是一個安息之所，除此之外，面對死亡他們都是同樣的坦然。
可是，面對他們的死亡，他卻做不到收斂自己的哀傷。
他像是一個旋轉的陀螺，腳不沾地的將何青的身後事事無鉅細都安排後，吩咐人送來了衣服，又親自挑選好爲她換上。
就連楚靜寧，在這個時候都沒有進入何青的房間，而是和宋祁幾人一同等在外頭，儘管擔憂的情緒已經要將她淹沒，她卻仍舊體貼得爲他留出最後和何青相處的時光。
只是這等待的時間未免太過漫長，宋祁站在外頭始終有些心緒不寧，煩躁的扒了扒頭髮，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和誰說話：“這都進去快一個小時了，不會出點什麼事情吧。我看老大的情緒很不對頭啊。讓他一個人待在裡頭真的沒問題嗎？啊？”
曉晨君看他走來走去的實在是煩人，眉頭一皺，就把宋祁拎到了院子裡，她的力氣比一般男人還要打，宋祁掙脫不開，只好滿臉怨氣的被迫轉移了地方，不過到底是有些不滿。
曉晨君也知道人在情緒焦躁的時候，是容不得被迫的，便溫聲解釋道：“你沒看見嫂子已經很擔心了嘛，我看她嘴脣都是白的。你再說那些話，老大有沒有事我不知道，恐怕嫂子就先有事了。”
宋祁聞言回想了一下，發現自己那樣的言語確實會給楚靜寧造成更大的心理壓力，頓時就萎了，感情他還是個添亂的。
曉晨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是擔心。只是，相信老大吧。”
相信那個曾經絕處逢生的男人，這一次也可以安然度過這一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