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是臨光那般想,又提心吊膽掐了手指頭數着日子過,時間悄沒聲息轉過幾日,眨眼下一年還是來到。
不過七八日便翻過一年,宮裡頭主子祖宗事情也多,元月裡開始人人忙得腳不沾地,只恨不得一人變成兩人身,正儀堂這自然不能時時刻刻來點卯。
是以臨光再瞧見那幾位難纏祖宗時,已開年。
冬天的風漸漸遠去,吹散了上年翠菊未落的殘葉,又連綿着吹開了枝頭上粉粉白白的芽苞,鬧騰着佔滿枝,過幾日又是滿院的香。
連廊下一棵萎頓了許久的梅樹也重新換了好命,得了瓊漿玉液一樣,一夜過去瘋長了一樹的苞。
可臨光斷斷沒有想到,便是在這樣一個生意蓬髮的新年歲,她註定沒有什麼好運。
也合該是倒黴,這一日一大早起來眼皮子便狂跳,咚咚咚似是有人在心頭上藏了一面牛皮小鼓,敲起來能連着血脈帶着筋骨,引得人一片慌亂。
山茶過來伺候她用飯,一眼瞧見一根木頭樁子一樣的姜女官,頭髮衣裳哪哪都是齊整一絲不亂,可獨獨一雙眼是呆的,只恐她是走了神,叫那過路的妖魔鬼怪勾了魂,忍不住小聲叫道,“女官,時候不早,可是想起來些什麼事要吩咐……”
臨光一回神,眼皮子都不擡,“無事。”
直愣愣低頭,反是沒了那用飯的心思,任是山珍海味放在眼前也要失了胃口。
不過片刻填了肚皮出門轉去正儀堂,繞過長長一條尚還蕭瑟着的廊,腳下一轉,跨過立身館的地,臨光一擡頭,瞧見那邊廊下站着一個人。
正背朝着她,當是同誰在說話,細瘦一條脊背挺得筆直,庭中最最高長的青松也抵不上。
她不動聲色邁過兩步,那聽壁角的事做來極理所當然,也是個熟手,耳朵一支,招風一樣將所有的話音都朝耳朵裡送。
只聽那邊博金的聲音傳來,“說來許久都不曾見過大人,自那日冬節宴罷,大人也不曾來過這立身館,不知這館中陳設可叫大人滿意……”
低眉順目一通話,良久那邊才得來一個低沉的應聲,“尚好,”天恩開眼一樣,真是吝惜詞句,恨不得不出聲,旁人都看他面色過活。
博金得了這一聲好,雖是算不得誇讚,可還是鬆下一口氣,熱血好動的勁頭上來,如何也止不住,又問,“如此便好,大人目下可要去瞧瞧?”
一個勁慫恿勾引,真是恨不得趕鴨子上架。
幸在他話音落那邊便答應下來,道,“也好。”旋即踱開一步,折身要走。
也不過是這眨眼的一瞬功夫,那邊那人便露出一張臉來,日影照得明媚,連帶着面目也柔和,彎彎兩條眉青黑如黛,其下天賜的生就一雙多情眼,徐徐望來,這人突地笑出聲,“姜女官。”
這是春日裡猛然一聲驚雷落地,臨光不期聽入了耳,只覺着自己尋到了今晨那眼皮子跳得那樣歡的由頭,一顆心陡然沉下來,掉落在腳下,如何也撿不起來。
她斂眉肅容,知曉自己這時候彎不得腰,可還是垂下眼,不卑不亢地回,“見過大人。”
廊下韓功予聞言,眯着眼瞧她一眼,分明是不大熱絡的神色,可話出口卻是相識多年的熟稔,“女官這樣客套,倒顯得我不近人情,”他頓一頓,另說的話同前言毫不沾邊,“如此偶遇倒是巧合,不若女官同我們一同走?”
臨光一愕,腳下沒動,可那邊韓功予已轉過臉去再不理她,提足行步朝着廊前便走,真真乾脆利落到極致。
罷罷罷,左右是一條路,走哪裡同誰一起走又不是走呢,她嘆一口氣,眨眨那還跳着的眼皮子認命跟上去。
全然糊塗呆傻,忘了先前博金同那人談話,及至叫前頭那韓功予領了路帶到立身館正堂,這纔回過神來。
偏博金素來同她一條船,這時候見了上官也要忘了她這摯友,步子朝前一跨,隨着韓功予便入了正堂,她一個人叫所有人都拋棄,這真是沒有回頭路。
思量片刻,只好硬着頭皮隨同他們入內。
入內是極爲寬廣的正堂,所謂立身館,講求的就是授人以學立人之身,教的是大道理,唸的又是百家書,自然少不得那琳琅滿目經史子集,又要詩書禮義滿堂,塞滿這整面不大的牆。
好端端一個立身館,真怕是要比擬那小小的藏書閣。
臨光這地方實則來得不多,左右她識得幾個字便夠用,平素又不要她來教主子祖宗詩書,自有那專門的先生來教,是以這立身館中,真是見過幾回便罷。這一回悶頭悶腦隨着這兩人來,倒是恍然生出來一點隔世之感來。
她微微眯了眼,自上至下打量一圈,目光不期然掃過堂中韓功予身上,旋即微微撇開,將眼底藏的深思都掩盡,分毫都不露。
韓功予正低着眼瞧案上一枝斜斜歪在銅花尊裡的金盞花,翠綠的萼連着玉白的花,伸出手來撥一撥,幽幽溢出滿堂的香。他似有所覺,收回手,忽然間似有所發覺偏過頭來,盯着臨光便是極隱秘的一笑。
似是虎狼之人見到了錢糧,狡黠有三分,算計又有三分,要將眼前這沒大有什麼心機的白毛兔連人帶骨頭渣全都吞下去。
臨光渾然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是這樣一番形容,否則必定得要跳起來撓人,她靜靜站了片刻,思量自己在這終究不是個事,蹙眉要給自己找臺階下,“正儀堂中瑣事多,大人定然也是忙的,下官……”
可一句話沒說完,那專門拆臺子的就不遺餘力,“何時正儀堂中竟那樣忙,我都不曾知曉過……”還是個慣愛砸場子的,混起來時什麼都不計較,想一想,又反問一句道,“論理講這纔將將開年,主子們都還沒起了那來點卯的心思,這便開始忙了?”
臨光給他兩句話說得直擰眉,可總不好拉下臉同他翻臉,沉默片刻,仍是進退有據,“你素來是在這立身館裡當差,自然不知正儀堂裡的事……”帶上一點半點嫌棄,只恐這人不識趣,又要同她歪纏什麼忙不忙的問題。
果真博金一訥,掖着手站着不答話。
倒是韓功予這時候回過味來,瞧着這兩人好一通大戲,笑笑不大在意,“女官若是有事,自然是不好攔着的。”
大門一敞,全然是個笑面送客的姿態,要惹得人心裡犯迷糊,這人幾時這樣好過,莫不是又設的一個圈套,囫圇等着人暈頭暈腦往裡頭跳?
臨光心裡犯嘀咕,可這念頭轉不過一瞬,那邊卻聽見個清脆尖細的聲音,“大人,司禮監裡彭提督打發人過來,說是尋姜女官,正儀堂不見人,不知這立身館中……”悄沒聲息擡頭一看,呀,這人正盯着自己瞧,忙又低下頭,一本正經模樣。
那小太監臨着門,不過是喘一口氣的功夫,便聽見裡頭臨光問,“人呢?”
“在正儀堂候着,只等女官過去問話。”瑟瑟縮縮模樣,好似這人是吃人的怪,要把他悄沒聲息拖到無人角落,吃它個乾乾淨淨。
臨光想也沒多想,只是瞧着那太監,應,“知曉了,”話落又折身來瞧韓功予,“下官這目下要回正儀堂去,大人見諒。”隱隱帶點耀武揚威,那心裡頭的得意快活好似是要冒出嗓子眼,鎮巴不得早早離開這深不見底的晦暗堂中。
韓功予倒是不在意,點點頭,算是應允。
臨光一時得了鬆快,出了立身館便往正儀堂裡去,她腳下鬆快,自然連帶着步子也快,不過片刻到正儀堂裡,守着門打瞌睡的肇慶還沒回過神來,“撲通”一聲險些自小杌子上跌下來。
手腳並用爬起來,又結結巴巴要請安,“女官……”掌下沒撐住,又跌了個四腳朝天。
他還迷糊着,可頭頂風一轉,臨光已然提足入堂,臨了餘下一聲嘆,也不知是憐憫這人呆笨還是不濟用。
臨光入了堂內,徑直往東間走,簾子一打,瞧見那司禮監來的人正候在下邊等,低眉順目模樣,倒是個眼熟的。
她斂容,迎上去,一瞬換上一張波瀾不興的臉,道,“不知白榭公公遠來,定是有要事了,招待不週,還請公公勿怪。”
白榭仍舊半垂着眼,絲毫沒有權臣親信的架子,倒是平易近人,拿捏措辭道,“女官這就客氣了,雖是得了義父的令跑這一趟,可斷斷是沒什麼大事的,女官且放寬心……”
末了沒見臨光接話,只當她是仍舊憂慮,也不賣關子,索性直言道,“長話短說,也省怠女官憂心。”
臨光平展着的眉頭又皺起,回神,“公公請說。”
只聽他道,“遠王殿下不日娶親,這府裡頭終究少個人理事,義父思量,女官是個能當大用的,這事定是少不得女官的,叫我先來同女官通個氣……”
臨光一噎,陡然只覺叫一盆冷水潑了個透心涼。
沒天理,她怎的這樣倒黴,喝一口涼水還塞牙。
可少不得要認命,擇日往那遠王府裡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