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侯家的嬌嬌女是個金貴性子,見不得底下人半點忤逆,這點臨光早在聽了順芳樓院子裡那喊打喊殺的動靜之後便知曉。
可偏偏這姑娘生得一副柔弱模樣,風一吹就能折斷了的腰身,怕是窄窄一條腰帶都能將這人壓彎了腰。又配上窄的肩小的臉,描一對胭脂色的脣,畫兩條青黛色的遠山眉,這樣一看,可真是個美人。
是以美人蛇蠍,可真是名副其實。
臨光見過了妖魔鬼怪,大到宮裡頭爭寵奪愛不知死的妃嬪,小至後頭笑面虎一樣的謹惠、呆頭鵝一樣的開雲,可今次逢上魏壓芳這樣一個人,只剩下慨嘆的份兒。
嘆這人轉變毫無壓力,也嘆自己真是沒見識。
她起身,隨着高嬤嬤向魏壓芳行禮,“見過姑娘,”末了還要違心說上一句假話,“不遲不遲。”
魏侯家雖是落魄王孫,可餘威猶存,閨女兒子的教養上也是自成一派。魏壓芳不慌不忙,由着身邊琢玉扶着她的手入了看書堂,走上兩步,這才擡眼,瞧着臨光二人作驚詫面色道,“女官同嬤嬤這是做什麼,好大的禮,”眼風一掃,又去盯大氣不敢出的挽風一眼,“還不請兩位起來——”
琢玉同挽風心有靈犀,自家這姑娘是個什麼性子大抵也摸了個七八分,聞聽這話自然只有從命上前的份。
可哪會真的叫她扶,少不得要扭扭捏捏起身,再推拒上一刻片刻,最終只有一句話,“多謝姑娘了。”
臨光隨着高嬤嬤行事,萬事萬物自有這老油子頂着,實則也不必叫她費什麼心,只管扯線木偶一樣跟着起來便是。
倒是三人各自在這看書堂成鼎立之勢,魏豔芳始鬆快些,支使底下人,“去罷,不用在這伺候,”這人真是天大的憂愁都都有人不必放在心上,自小叫家裡人嬌養着的女兒,眉一舒展就是清高勁兒,“都往外守着去。”
琢玉同挽風是個聽話的,這話音落了也不停留,腳下半個磕絆都沒打,乖乖巧巧就往外頭去。
反疊蕾正奉茶來,蓮紋青花盞平平放於案上,這才低眉順目退了出去。
一時之間好大的看書堂只剩三個人,除卻門旁三根木頭樁子,守門神一樣立在角落裡,落下一個晦暗的影,真是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動上一動。
臨光耳聽得隔壁順芳樓喧鬧聲已經止歇,有人正在嗚嗚咽咽地哭,聲音算不得尖利,可她自來都是耳聰目明,那話音叫這東風一蕩,哪裡還有聽不清楚的道理。
“哪裡能將這話說得出口,沒臉!每日裡雞飛狗跳好大一個院子,人人爭財奪利擠破了頭,便是長了翅膀飛到高枝上變作那金鳳凰,骨子裡頭什麼樣子自己還能不知?真欺負旁人是個眼瞎的不成?”
旋即又有個小姑娘低聲地勸,“婆子這話不講究,仔細姑娘聽了……”說話留三分餘地,到底還是自己理虧。
那聲音一低,只剩下壓抑的哭,似是嗓子眼裡卡住一團雞毛,上下不得,真是惱人又愁人。
大宅子裡齷齪腌臢事情不少,臨光雖沒住上幾日,可宮裡頭耳濡目染聽多了,目下竟也不奇怪。她垂下眼皮子,腦內卻止不住將那爭財的奪利的全都想過一遍,一時腦子裡像是養了一圈烏眼雞,嘈嘈雜雜亂成一片。
好不容易掙脫神回過味來,再擡眉看,高嬤嬤同魏壓芳都是一副笑臉孔,恍似是沒聽見,也只好將這心思壓了下去。裝聾作啞她是一把好手,況這是旁人府邸,又關着她什麼事。
那邊高嬤嬤正同魏壓芳說話,一板一眼倒是很有宮裡頭老嬤嬤的威嚴,“姑娘這府裡頭人人調*教得當,便是宮裡頭也沒見着幾人能有這樣聽話乖巧的,到底是侯爺府裡出來的,不凡……真是不凡……”只脣邊一點意味不明的笑,要生生將她一張容長臉上的嚴厲破壞光光。
魏壓芳手邊一盞蓮紋盞,碧綠的葉梗在熱湯裡頭打着轉,她低頭看上一眼,瞧不出神色如何,“嬤嬤這話真是擡舉了,小小一個家臣,哪裡敢同主子比?”
四兩撥千斤再將話扔回去,倒是打的好機鋒。
高嬤嬤面不改色,訕笑全都隱藏在一對翹得勾出褶的脣邊,“姑娘這話說的是,是奴婢考較不周……”
“嬤嬤可別往心裡去,”魏壓芳一擡手,顯見是沒將這事放在心裡,想一想,要問起正經事,“頭幾日家裡頭得了宮裡命,說是不日宮裡頭就有那教習嬤嬤來,說是同遠王殿下婚事……”
少女的容貌是頂頂尖的好,少女的嗓音又是絕妙的婉轉清揚,所有沒臉沒皮的話全都在脣邊打一個轉,自然有那等着出頭的來替她說下去。
“姑娘說的是,司禮監彭提督也是這般說,遠王殿下不日便要迎娶姑娘入府,是以這兩家府邸的事斷斷不能落下,這纔將奴婢同姜女官差遣過來……”說是教習,可主人家在家中鎮着,她又哪裡敢對人家心尖肉做什麼嚴厲之事,不過是做做樣子,當不得真。
明面上的話全都說得敞亮,那難關自然也就過了。魏壓芳一雙眉擰了又擰,終究還是平展下來,瞧着高嬤嬤,“如此倒是有賴嬤嬤同女官了——”
微一福身,自然忙不迭換來旁人以禮相待,不知要說幾遍不敢,又道幾回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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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到底多禮不多禮還難說,這一日只是開了個頭,餘下時辰少不得要同魏家這嬌嬌女打交道。你說一回規矩方圓,我又講一遍女戒烈傳,詩書禮儀琴棋書畫人家本先就會的,這個擱到一遍不談。
平時閒散成習慣倒是不覺着,一等到忙起來,時日真是過得快,一個眨眼就能天暗。連太陽也開始躲迷藏,扯過一片紅彤彤晚霞當遮羞布,只露一雙眼將這京都瞧着。
臨光倒是沒做什麼大事件,只在天暗時同高嬤嬤回宮裡那小方格子去。車馬走起來轉過千個百個彎,人一擡頭那金鑲玉造的繡樓就變作了紅瓦朱門的內廷宮闈。
好像變戲法一樣,這一日終究過去。
第二日第三日倒是不必往魏侯府裡跑,萬幸魏侯家嬌嬌女雖金貴,可不必同她時時日日糾纏相對,這總是好的。
可這閒散還沒持續到一天,臨光第三天起來時便覺着不大對。
這一日是個難得的大晴天,春風未到,寒風料峭,恰是個冬日的尾巴,臨光於這一日,又見着韓功予。
說來這兩人真是好幾日都未曾見過,雖則兩人一在立身館,一在正儀堂,是個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尷尬境地,可老天好似要同這兩人開玩笑,自上年冬節宴之後,除卻那鮮少的兩面,竟是再也沒打過交道。
閒話說得遠,且還是說回第三日這一天,臨光一大早晨起便覺着不大對,眼皮子跳得歡快,哪裡還能有心思去想旁的事。
山茶仍舊木着一張臉伺候她用飯,飯罷臨光出門便往正儀堂裡去,前後不過半刻鐘。
往正儀堂去的路早爛熟於心,穿過一道小小門再走過一片長而幽深的廊,最後腳下一轉,繞過一壁灰牆,便是正儀堂。
本是預備的往正儀堂裡一坐就揣着手躲懶,可臨光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一人。不過走到正儀堂前廊下,那邊堂內便轉出個人來,皁色的衫子穿得妥帖,一瞧見她就露出個叫人猜不透的笑,“臨光。”
她直覺沒好事,不過她面上卻不顯,端着一張臉懶怠理他,繞過他就將欲行。
可架不住這人是個臉皮厚的,瞧見她不理,厚着一張臉就要貼過來,徑直便問,“魏侯家裡那小姐可難纏?”
臨光一時叫他問住,直言回答也不是,拐彎抹角不言不語又不是回事情,索性斟字酌句,“什麼難纏不難纏,這宮裡頭光天化日你就這般說,真是膽子大——”說到底還是給他一張好臉,要氣要惱全都塞回腦子裡,不與他計較。
博金不大在意,驀地停在她身前,擋住她去路,“左右這話我不說,還有那膽大的說,旁人說得,我便說不得,這是什麼道理?”真真歪理。
臨光一噎,只覺博金實則比魏壓芳還是難纏,可她不點破也不說破,單單撿着道理說,“那雖是個落魄王孫,可三百年根基到底不是說假的,祖上承父蔭走到目下,歷了多少風雨飄搖——”百足之蟲至死不僵,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呢。
這話原不是臨光自己說的,實則那日自魏侯府回宮中,那一時得意的高嬤嬤嘴長,同她嘮叨了幾耳朵,誰知竟用到,這事只能說奇妙。
博金擰眉瞧她,臨光一默,將那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誰說這時局動盪不安,真是腦袋頂的時日長了。
她搖搖頭,提足繞過博金便行,悶着頭真是恨不得把腦袋縮回去。
可誰知偏偏有人不叫她安生,那邊站在廊下還要說一句話來給她添堵,“今日立身館授課,你這時辰還往正儀堂裡鑽做什麼?”
她突然有些懵。如何拐得過這個彎來,真是要在腦內煮開一鍋子漿糊,糊塗個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