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得久,連自己要說什麼都忘記,臨光這時真恨不得自己是個瞎子,連心也一併盲了,省怠還要被人一連串問話,不得安生。
眼下情形她應付不來,偷眼去瞧,高嬤嬤卻是一副高高掛起姿態。這火燒不到她身前,自然是樂得瞧好戲,寡着一張臉當木頭樁子。
臨光覺得自己要被人當猴子瞧,可竭力平心定氣,眉頭一展還是往常寡淡模樣,“回小姐的話,那時只是遠遠瞧上一眼,底下人位卑人微,哪裡敢擡眼瞧主子面容……”
情理之中的一句話,可誰料魏侯家的閨女不買賬,等臨光話音落便放緩了聲調,挑眉一笑,“女官這話真是不知能信上幾分……”話到一半突然想起大家小姐的臉面來,倏地住了口,只當自己沒說過這等沒規矩沒儀態的話。
臨光彎着的脊背一僵,只剩下一個討好賠笑的份兒。可即便她這時候又聽見什麼不順心的話,也沒那閒心思去同這養在深閨的嬌嬌女逗趣,更遑論打機鋒亦或是猜謎題,費腦。
她一顆心波瀾起伏,全都叫腦內發現的那隱秘事給勾去了心神,再多一分也分不出來。
小小的腦裡一瞬閃過遠王那隱在日光中的臉,棱角分明帶着一點意味難言的笑,該當是才子俊彥模樣,可卻無端端叫人脊背之上生出一層冷汗,汗涔涔要把胸腔裡一顆心都嚇得停跳。
這光影變幻,籠上一層輕紗薄霧,撕扯着糾纏着又變作另外一張臉,午夜夢迴之時常相見,不意在這時想起,妖魔鬼怪一樣只曉得給人添亂。
臨光定不下神,她再怎樣努力都徒勞,飄飄搖搖只覺得自己是深海里無助的一葉舟,不是自己天地,可叫人投身於這天地,進退不得,只剩一個身死人亡的結局。
便是捨得一身剮,也只能落下個沒全屍的終結。
她突然有點恍惚,好似不知這是何年何月,自己又是因何置身在這魏侯府上,眼前的一切都化作風沙遠去,她嘆一口氣,掉入魔怔的怪圈。
隱約卻聞聽人言,“姑娘,外頭大爺正往這來,再有三道門就到門前……”如同兜頭一瓢冷水潑下來,要救她於迷途。哪有什麼妖魔鬼怪,又哪有什麼身死人亡。
臨光擡起眼,恰正好望見魏壓芳身邊一個翠綠衫子的小丫頭正垂着腦袋同她說話,綠油油似是枚將要成熟的果子,稍待片刻便能熟透落地。
“可說什麼了?”細細的眉挑起又平展,可蓋不住凌厲的眼,魏壓芳不過一瞬又和緩着語調問,“小門那守着的婆子來稟的?”
琢玉身形一矮,忙不迭回話,“這倒不曾,是大爺身邊伺候起居的西山一溜小跑先來稟過的,小門那湯婆婆當抵是沒瞧見,也沒見她來說話……”聲音愈發小下去,最後竟再也沒了聲息。
上頭魏壓芳倒是臉色不曾變過,聞言只是一聲笑,“倒是會躲懶,時時日日偷閒,到後頭竟是一件正經事情都不幹……”她眼皮子一掀,似是這時候才瞧見高嬤嬤同臨光,面色突轉尷尬,道,“真是叫兩位瞧了笑話,不過是底下人不聽話,睜一眼閉一眼也就過去了……”
臨光默然不語,反是高嬤嬤同她說得來,接話道,“姑娘底下的人定然是調*教得極妥帖,奴婢哪裡敢妄言……”指不定臉面一轉又要怎樣編排,這人也是人前一張皮人後一張皮,老滑頭。
魏壓芳便抿住脣角一點笑,不過一個展眼又是嬌滴滴的侯門千金,“嬤嬤這是說的哪裡話,總不能叫一個奴才敗了興,”她眼風一掃,望見明晃晃天光,將這話揭過去,“稍待卻是家裡頭兄長要來,若是嬤嬤同女官不便見,後頭自然有好茶好院予兩位歇腳,不知意下……”
不等她說完,高嬤嬤自然踩着臺階就下,“姑娘見的是自家兄長,奴婢自然是不好在這摻和,主子爺想必也不樂意外人在這震場子,奴婢等便告辭片刻……”又要暗地裡就着臨光衣袖一扯,險些將她摔到明可鑑人的地上。
臨光*氣勢一低,少不得順着這話說,“全依着小姐做主,臨光自然是隨着嬤嬤行事的……”
高嬤嬤這方鬆下一口氣,眉間難掩得色。
自然有眼尖又會瞧風向的小丫頭過來領這兩人一同往外,轉一個場便是順芳樓邊上一個小小看書堂,整治得通透明亮,窗下又擺上三五盆金盞,一入內撲鼻就是幽幽的香。
那領路的小丫頭臨光瞧見過,這時倒是不拘謹,瞧着兩人就道,“姑娘囑奴婢留在這書堂伺候,嬤嬤同女官若是有什麼短了缺了,或是要茶水瓜果,只管吩咐奴婢……”
大戶人家家風好,小小一個奴婢也有氣派,教養得同小門小戶嬌養着的小姐一樣。
臨光瞥一眼那丫頭水蔥一樣的手,沒說話。
反高嬤嬤是個話嘮,一來二去便同這姑娘熟了。姓甚名誰家在何處全都打聽得門清,只差再過去問一聲人家老子娘年歲幾何。
那兩人正說着話,恰說到這魏侯家後府好大一個荷花塘子,夏天花開的時候擠擠挨挨好不熱鬧,高嬤嬤道,“原宮裡頭倒也是有個水塘子的,只年歲久了,倒少人去,愈發荒涼了些……”唉,嘆一口氣,爲的是年華老去或是如何,誰又知曉。
這丫頭叫挽風,魏壓芳身邊一等一的丫頭,也是個伶俐的,“嬤嬤不必多想,左右這塘子盡都是些水,花開了也沒什麼好瞧,粉粉綠綠一塘子……”
臨光聽着無趣,眼皮子一擡,要越過敞開着的窗去瞧外頭。
魏侯家的宅子建得精巧,連窗也開得精巧,不高不低一扇,人在屋子裡頭坐着,只消眼睛朝外一瞟便能瞧見外頭好大的一片天。
連帶着金鑲玉造一棟樓也映在眼裡,這魏侯疼閨女真是疼到了骨子裡。
她不大在意,自己卻要循着身邊兩人談話聲想些年歲久遠的事。記憶裡家中廊下當也是有那粉粉白白的花的,粗瓷缸裡養着,夏天開時擠擠挨挨成一片,綠得扎眼,同紅木廊柱映襯起來真是極奇怪的一景。
她那時年紀小,不知自何處尋來兩條魚,硃色脊背好似能劃破巨浪,長長的尾巴圓圓的腦,天造地設爲水而生。
“刺溜”一聲,魚入水,連半圈波紋都蕩不出來。
真是無憂無愁。她忍不住抿起脣,想再回憶些那時事,可耳邊卻有破風聲傳來,要生生攪壞她一場旖旎好夢。
只聽那邊吱呀一聲,是隔壁那順芳樓久扣着的門叫人打開,旋即是琢玉清脆的聲音,“姑娘,大爺這已走得不見人影,目下可要去看書堂見高嬤嬤?”
“到底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魏壓芳的聲音有點頓,又有點緩,顯見是心不在焉,她停片刻,招手去叫疊蕾,“大爺送來的金絲籠子呢?”
只一牆之隔,疊蕾的聲音雖是輕,卻也還是乘着一片風傳入耳裡,“廊下懸着,姑娘沒吩咐,奴婢斷斷不敢妄動……”
“改日去尋只巧嘴的八哥,也不辜負了這頂好的籠子……”真是不知米糧銀錢幾多貴賤的嬌嬌女,一隻金絲籠只配得起一隻灰不溜秋的醜八哥。
疊蕾沒敢有異言,自然應着記下了。
一牆之隔有一瞬的寧靜,可這寂靜不過片刻,旋即又被一陣風吹散,只聽魏壓芳仍舊平緩的聲音,朝着底下人道,“去把小門那湯婆子叫了來。”
不曉得是誰一聲應,徑自開了門出去,吱呀吱呀一頓響,那木門要將大宅裡所有的隱秘腌臢都掩藏。
看書堂這邊倒是一瞬沉默,高嬤嬤諱莫如深,一副知曉模樣,挽風面色頗多尷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垂着手立到一邊,再也沒了先前那多話樣子。
反是臨光支着耳朵,五味雜陳都叫眼前這情形逼退得一點不見。
不過半刻,那邊湯婆子當是到了,踢踢踏踏一陣腳步聲響,年老的聲音便傳了來,“見過姑娘。”
魏壓芳沒理,將人晾着,“倚雪,去將門關了……”
倚雪隨了魏壓芳好些年,到這時候哪裡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她又不是個傻子,訥訥半晌,終是隻有一句勸,“姑娘……這宮裡頭女官還在……怕是不大好……”
“怕什麼?有妖魔能吃了你不成?”一時又要擺架子,真是好大的威儀,“左右一個婆子,她還能治我的罪不成?”
真是個歪理,要將人問得啞口無言,怎樣也說不上話來,只有灰溜溜去依言行事。
那老舊的門關上,好似連聲音也隔絕不通,看書堂這聽着竟是小了許多。
然則魏壓芳的聲音還是飄過高牆傳來,“倚雪,去給我掌那老殺才的嘴……”這人慢條斯理,細細緩緩的聲音有點閨中少女獨有的軟,可說的話卻是尖刀一把,要直逼人而去,哪有什麼餘地留下。
管你是好是壞又是善是惡,給你一棍殺威棒,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長流再說。
湯婆子到這時纔有些懵,“撲通”一聲跪下地,連話都說不完全,“姑娘……姑娘這是要做什麼……”
“哼,還要問?”她不叫人死個明白,使了倚雪便又要發狠,“倚雪,給她一個痛快……”
誰家的女嬌嬌能蠻橫到這般地步,說打便打說罵便罵,全憑仗自己一顆心行事,什麼後果都不計。
說來說去,怕也只有魏侯這一家。
那邊不知倚雪說了什麼,極低抑的聲音,旋即是魏壓芳不緩不慢的聲音,“好,就叫你知曉知曉……”一個斷句就愈發慢上一分,這人深知如何折辱人,“前些時日提你去守小門,我說的什麼?”
湯婆子抖抖縮縮,良久纔有聲音應,“姑娘說……說……”她硬氣不起來,平素對着外人所有的不講道理到了眼下都不頂用,只有自求多福的份兒,“……說……但凡是前頭院子裡……有丁點風吹草動……”
一句話要分成許多段來說,真是惹得人不耐煩,連帶着眼神也一厲,“說下去。”
那聲音愈發抖得厲害,也不知是叫這人嚇住,還是存了必死的心,竟難得順暢道,“……姑娘說,但凡是前頭有丁點風吹草動……都要立時來同姑娘稟報……”重重喘一口氣,真是要把一顆心都交代出去。
可旁人不叫她快活,只等她話音落便接話,“那你是怎樣做的?大爺來我爲何事先沒瞧見你來通稟?”尾音軟軟翹起,分明軟糯,可聽來無端端叫人不大開懷。
“姑娘饒命姑娘饒命!”湯婆子不答,一顆頭“撲通”一聲叩到地上,“奴婢……奴婢……”
說一千道一萬,實則這姑娘早叫家裡頭養得驕縱,哪裡能聽進外頭說的話,少不得還是依着自己心意行事,手一揮,就叫倚雪上前,“還愣着做什麼,要我親自動手不成?”
倚雪是個軟性子,聞言真是恨不得也跪下去,可她便是肚子裡有再多的話沒處說,只得硬着頭皮上前。
“啪”,極清脆的巴掌聲就響在風裡。
猛然驚醒一衆提着一顆心聽壁角的人,真怕是要把心都跳出嗓子眼兒。
臨光慢悠悠擡眼去看,正越過矮窗將目光落在不遠處那錦繡堆裡的朱瓦高牆,耳邊是先前那嚴厲聲音,“走,去看書堂,宮裡頭嬤嬤還等着呢……”
衣袖一拂,這人展眼又是那笑眯眯的魏侯嬌女。
踏過青磚,行過朱瓦,推開門,換上一副親親熱熱模樣,朝着看書堂內一笑,“嬤嬤見諒,女官見諒,我這來遲了。”
好似先前那般不給人臺階下的不是她,一棒殺威,殺的是誰的威,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