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突地竄起來一縷風,寒冷似是尖刀,如至無人之境破入堂內,呼啦啦全都打在人脊背上。
臨光硬着頭皮站在那,脊背是硬的,衣袖裡的手也是冰冷,潮膩膩生出一層冷汗,貼着掌心朝上爬。盤浮蜿蜒如同一條蛇,長了個冷血冷心的殼子,要吸食人骨肉精髓,半點骨頭渣子也不給人留下。
她耳朵裡灌滿了風,可那聲音卻一絲不落聽入耳裡,“哦,可是從前姜家舊案那個‘姜’?”
於無形之間,韓功予在挖一個巨大的坑給人跳,循循善誘當是一個良師,做的卻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臨光何其聰敏,怎能瞧不出他這人其實是個小人,刀戟劍叢裡她也闖過,荊棘火海亦是走過一遭,又豈能栽倒這裡?
少不得要裝模作樣拿捏措辭,“撲通”一聲跪到在地,宣揚出聲來,“大人這說的哪裡話,臨光縱使同姓姜,可這姜姓同那案子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便是約略扯上些,也不過是受了他家牽連,帶累到此番地步。”肩線平平萎頓下去,這人使的是一出苦肉計,姿態又擺得極低,好似要伏到青磚地上去,真是字字帶血,話裡刀鋒直指韓功予而去。
韓功予不防備,萬萬沒料到眼前這人竟是個膽大的,又生得這樣伶牙俐齒,黑也能說成白,鐵樹也能叫她說出花,自然一愣,只是這樣一愣的功夫,他便已錯失先機,時機白白叫臨光給搶了去。
臨光不過一眨眼時間,腦內已安靜下來。她一番話說出來,沒來由底氣也足,管它是什麼場合,刺過來的眼神又怎樣凌厲,頭一叩就不要命,直言道,“大人萬萬不要誣賴纔好。”
簡直是找打,直言不諱不說,還將話挑明到這般地步。
那邊韓功予聞言便站住不動,他微微壓着眼角,一張臉面沉如水,先前翹着的脣邊笑意也隱下去,叫人猜不透心思,沉聲道,“不是便不是,女官真是愛說笑。”
有點山雨欲來意味,爭端一觸即發的間隙,終於有人看不下去,趕上前來打圓場,“大人同女官站在這總不是個事,還是移步各自安坐,有茶有暖爐,說起子閒話打發時日……”
博金又低眉看,瞧着臨光漆黑一顆腦勺,頗有點恨鐵不成鋼意思在裡頭,道,“臨光也是,開不得一個玩笑不成,你這人真是無趣……”
言落上前一步,又要賠罪作揖,“臨光這人直心腸,大人相處時日久自然知曉,眼下不過是言語失當,大人勿要放在心上。”暗地裡要踢她一腳,腳尖恰正好落在她衣袖邊,撲騰起飛灰一小片,盡數全都打在她面上。
臨光嗆了一聲,眉頭擰起來有些不大情願,可事已至此只好支支吾吾遂了博金的願,低聲道,“臨光無意頂撞,大人——”
話沒說完,叫那人一截,顯見的不大樂意買賬,“不敢,女官好生厲害,”他低頭瞧着她,喜怒不現,話音裡一絲波瀾都不生,“如此瞧來,女官倒是同我那舊識半分不肖似,是我眼拙。”
臨光素來能屈能伸,聽見他這樣說也不放在心上,縱是提着一顆心,這時候也要安安生生放回原處,舒一口氣,再不言語。
反是韓功予手一揮,衣袖帶起一陣風,“罷了,女官還是先請起罷。”
無異於恩赦令一樣,臨光跪下得容易,可這時候起來倒是要賴着旁人一句話,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認命站起身來,衣衫上浮灰也顧不得掃,只低下頭去向着韓功予福福身,面上神色滴水不漏,“多謝大人。”
旁邊博金亦是鬆下一口氣,覺着臨光這人識大體懂變化,叫人放心。
一場風波倒是在此時消弭於無形,先前的綿裡藏針機鋒劍戟好似全都是幾人假猜,一門心思造構出來,三人各自據着兩邊,倒是也能說上話。
一閒下來,這纔想起來這晦暗的堂內並不是自家地界,那堂上高座也另有個支着腿瞧好戲的,忙不迭三人一齊轉頭過去,神色各異。
韓功予倒是沉得住氣,垂着眼抿着脣,只脣角一點笑要浮不浮,活脫脫似是個得了便宜的賊狐狸。
博金眼觀鼻鼻觀心,突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他素來畏怕這彭提督,於提督跟前是怎樣都沒膽子造次的,再看韓功予又是一副萬事不沾身模樣,他又哪裡有有資質跑來出頭,是以傻傻像是隻呆頭鵝。
臨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絲不落將那兩人反應看入眼裡,瞧得分明那兩人是甩手不管事的,只好自己硬着頭皮站出來,似笑不笑活絡道,“提督真是給立身館裡頭尋了個好人來,這初初瞧見便叫人折服。”末了甩一個眼刀子過去,旋即又擡頭去瞧座上彭提督,也不知博金有無察覺。
“嗒”一聲,是一隻青花蓮紋盞不輕不重磕到案上,力道失了準頭,那白釉盞蓋直愣愣就歪下來,“叮”擦過淺腹盞託,滾落到瘦骨如柴的手邊。那彭提督聲音亦是不輕不重,帶着點難言的意味,“自然,那熹佑二十三年出的狀元郎君,連聖上亦是不吝稱讚的。”
臨光神色一凜,可也不過是片刻,已經又換上一點笑,眉頭眼角都展開,十足的附和模樣,“怪道提督這樣入眼,想來坊間亦是一片盛讚。”
彭提督只側過頭來,瞧一眼那邊悄沒聲息木頭一樣坐着的韓功予,回道,“世間哪得這樣有才情之人,盛讚是必定的。”他似是心有疑慮,言落自己先嘆一口氣,默默收回眼,又低聲嘀咕,“只可惜一張臉瞧着不怎麼樣……”
倒是有些扼腕,恨生不逢時,又嘆太名不副實。
臨光恰好離着他近些,微風一縷將這話一字不差送到她耳朵邊,真是不聽也不行。她忍不住噎了下,擡起眼去瞧對面坐姿半點也不講究的韓功予,這纔信了彭提督說的是真話。
微暗的天光下,只有外頭飄雪掩映,可這卻不妨礙她瞧清對面情形。那青磚地上支了張老酸木椅,裡頭不甚文雅坐着個新來上任的芝麻官,斜斜挑出一條腿,朝外頭支着,是個紈絝落拓的形容。
再朝上瞧,便是平平無奇的臉,生兩隻眼睛一張嘴,翻不出一點花樣。旁人看的戲摺子裡頭講究個風華初成公子如玉,又說什麼遺世獨立並世無雙的,偏偏這人一個字也沒沾上,頂頂多就是個體面可以形容,若說這人不是那專讀聖賢書,而是街口挑着擔賣糖糕的,她也信。
她不動聲色將目光滑過他的眼,平着的眉,抿着的脣角,最後默聲點點頭,覺着彭提督半分沒唬她。
可想歸想,面上仍少不得要做戲,“想來提督所說不假——”話音婉轉而清晰,說的是那句話又有誰知曉。
旁人盡都沉着眼各懷心思,一個博金坐在臨光一側,對面韓功予又不知在想什麼,自然沒人留意彭提督同臨光。只見臨光話落,那彭提督便皺着眉,端起來蓮紋盞慢悠悠瞧上一眼,復又放下,不大合意模樣。
臨光眼尖,早瞧見彭提督不大對勁,這時候自然而然問出口,道,“提督瞧着不大開懷,可是有什麼惱心事?”
那邊彭提督皺着眉,橫肘於案上,支着沒二兩肉的下巴頜,良久才似是牙疼一般,甕聲甕氣出聲,“風雪急且大,閃得人腦仁子疼,”他頓片刻,在旁人要接話之際,又慢吞吞補上兩句,“這邊立身館裡頭事情也定下來,安也請過,你幾人便不用在跟前伺候了。”
誰知是真是假,還是要打着幌子行攆人之實,可總不好厚着臉皮真待下去,只好起身,同這彭提督告一個罪。
博金與韓功予亦聽聞,隨在臨光後頭行了禮,三人便一同出了這堂內。
出門來是漫天風雪,倒似比先前還要緊密,拉拉雜雜落下來,廊下那一溜的圓墩子都落了一指厚的雪,自鉛雲之下顫顫巍巍又飄落兩朵下來,“噗”一聲要倒。
博金同韓功予並肩行在宮廊之下,臨光跟在後頭,一步步行來聽他們說話。可眼睛一刻也不閒,緊緊盯着韓功予後背,怕要燒出兩個洞來。
只聽一人問,“大人目下可要到館中去?”
韓功予揹着手往前,脊背挺得直,聲音也全都落在風裡,聽來有些難以言說的沉悶,“今日雪大難行,改日再去也好,”他突地在廊下頓住腳,道,“此處先別過,兩位慢行。”
臨光擡頭一看,哦,原是宮廊已到了頭,飄飄落雪下來,前頭恰好是長而闊的宮道,宮門雖開,可人卻是少。
她無話可說,一驚一詫之際也就唯來得及福一福身,瞧着那韓功予折身行進學裡,半個眼神都吝嗇給她。
什麼人,心裡暗嗤一聲,也就將這事揭了過去,同博金沿着來路再走。
待回了正儀堂,又要有事情來鬧,那堂內慣常伺候的蒼泱轉出簾子來就蹲身回話,“女官,華容殿裡頭開雲殿下使人來請,說是病好了些,邀您去掃雪煮茶,連着曲瑞宮裡頭兩位,已擺開陣仗專等着…”
臨光一擺手,認命嘆氣。一面覺着這華容殿果真是事情多,盡是些幺蛾子,一面又驚歎禍害遺千年這話不假,不過一兩個時辰的功夫,病竟好了,騙誰。
得得得,看樣子今日是不得安生氣了,只好腳不沾地折身又裹了斗篷,往那華容殿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