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頭的貴妃娘娘叫人去說話, 這事放在旁人身上當是尋常的,可朝臨光身上一擱,卻處處透着那麼股子不正常。
但具體要說是哪裡不大對, 臨光想破了腦殼也沒大能說上來。
同博金吩咐幾句, 臨光同蘭嬤嬤便往萬平宮裡去。
這天家的寵妃有名頭有位份, 什麼都有, 住的寢宮自也是不差, 一路行來愈發繁華,待到臨光脖子一仰,望見萬平宮那明晃晃亮堂堂的匾額時, 險些沒將眼睛晃瞎。
她識趣,於宮門前站定, 聽蘭嬤嬤一句不痛不癢的話, “女官稍待, 娘娘那還等着回稟。”
自然要應好,給人做足了臉面, “嬤嬤隨意。”又送一個笑,側眉瞧她提足行步。
蘭嬤嬤倒是大方,手一掖便朝殿內去了。
獨留下臨光一個,在這宮門外吹一冬的冷風,幸在這時節已開年, 雖是春風還未來到, 卻也還受得住。
也等不多時, 那殿內自然轉出個小太監來, 瞧見臨光便躬身作一個禮, 上前來笑道,“女官久等, 娘娘召女官進殿去。”
臨光面上一凜,肅容整色,同那小太監道,“有勞公公,煩請公公給領個路。”
那小太監不防聽見這話,竟也不驚愕,忙不迭退後一步,朝着殿中一伸手,躬身道,“女官先請。”
哪有來人家地盤還大搖大擺叫別人跟着的道理,臨光少不得推脫一二,這才同這傳話的小太監一前一後入了正殿。
殿中是一派和暖如春,薰着宮裡頭御賜的香,一個宮裡也才得那麼半匣,叫角落裡銀骨炭一蒸,鼻子臉頰都是香的。
臨光自朝殿中一跪,旁的也不多說,垂首便道,“見過貴妃娘娘,娘娘萬安。”眼風更是不敢到處掃,只安安生生定在眼皮子底下,生恐瞧見什麼不該瞧的。
倒是良久方纔有人應聲,“起來罷——”聲低而緩,有點漫不經心意味。
臨光揣摩片刻,依言起身。立時有蘭嬤嬤的聲音響在頂頭,隔着遠,只聽她道,“娘娘,這便是那往王府裡去的姜女官了。”
上頭一聲應,“擡起頭來我瞧瞧。”
臨光琢磨了許久也沒琢磨透萬平宮這貴妃娘娘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乍然聽罷這一句話,突地福至心靈,想起來宮外頭那事事樣樣都要等人操勞的遠王。
她鬆一口氣,老老實實站定,仰着頭去瞧,也爲的是給人瞧。
遠遠是一幅美人畫,正半倚着引枕斜靠在榻,手邊新茶一盞,連帶着入畫的閒雜人也無端可親起來。
再朝上瞧,是尖尖下巴杏核眼,又點上一雙黛眉,描上一雙紅脣,石青色衫子也藏不住的豔。這貴妃娘娘年輕的時候有姿色,待到半老徐娘時也是不差,憑着一張臉便稱得上一句“狐狸精”,眼眉脣鼻盡都是風情。
臨光只瞧上一眼便作罷,垂下眼皮子等着人評判。她早擬好了措辭,任是她問什麼都不怕。
正這樣想着的當口,就見眼前這純貴妃掀一掀脣,露出個不大明顯的笑來,道,“百忙裡叫你往這萬平宮裡頭跑一趟,是有幾句話要問你,問好了有賞……”瞥目望一望蘭嬤嬤,蘭嬤嬤得了眼色,蹲身忙又續上一杯茶。
自始至終木頭人一樣,除卻將將入殿時說的一句話,再多也沒聽見這人出聲。
臨光道,“娘娘放心,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那高高在上噙着一絲笑的貴妃這才放下身段,慢悠悠抿一口茶,頷首道,“這話不差,”也不藏着掖着,徑直便開門見山,“立身館那,聽聞新近來了個習書先生,這先生如何?”
不等她話音落,臨光沒忍住一怔。本當她要說遠王府中事,可誰知開門見山說的又不在預料之中,真是叫人犯難。
然則昧着良心說上韓功予幾句好話又不是她行徑,無奈只好硬着頭皮上前,回道,“娘娘容稟,立身館裡諸樣皆是好的,幾位殿下也是可塑之才,奴婢雖是管不到立身館中,可往常正儀堂內所見,便沒有不誇口的……”
這話雖是文不對題,可指不定哪一句就討得了貴妃娘娘好,只見她一笑,意味深長道,“天家教養出來的,自是不必說,謹惠這幾個小孩子,還是要好好教導纔對。”
臨光忙回,“不敢……”
純貴妃倒是沒在意這話真假,攀着引枕略微換一個舒服些姿勢,拿胳膊撐着下巴頷,又懶洋洋道,“這事倒是急不得,只是眼下需急的還是另一樁事……”到此微微一頓,竟是要吊人胃口。
說一千道一萬,事情終於拐到正題上,臨光自然順着這主子的話朝下說,道,“娘娘有事只管吩咐……”
斂一斂眉,表忠心的話又叫她壓回喉嚨裡,她肅容立身站於殿中,支着耳朵只等吩咐。
於待人接事上,純貴妃實則同立身館裡頭那直腸子的五殿下很有相思之處,萬事都不會拐彎,腦門子一拍就能將心裡話全都抖落出來。只瞧得她手一伸,由得蘭嬤嬤將手裡半盞茶捧了下去,忽地輕笑出聲,“頭幾日司禮監高嬤嬤往中宮稟事,本宮恰巧也在,聽得往遠王府裡去的人裡頭便有幾個熟臉,是以召你來問問……”
此般殷殷切切,還是爲的自己那親兒子怪道拐彎抹角聽得人頭昏。臨光愣了愣神,只好答,“這事還是彭提督瞧得起,遣奴婢往遠王府裡給殿下盡一份心力。”絕口敢自己居功,她自是深知這宮闈規矩,一言一行踐行得徹底。
純貴妃滿意,一絲笑露在眼尾,“聽聞你早早見過魏家小姐,教習幾日,可有什麼不得用的地方?少了人錢財物只管往司禮監那報,不成萬平宮也是使得的……”
臨光本是提着一顆心要聽這純貴妃問些隱秘事,可誰知偏偏這純貴妃避重就輕,倒是叫她白擔心,手心裡一把汗也沒來由,臨了出口只有一句,“多謝娘娘體恤掛懷。”腦內卻要迅捷閃過魏壓芳一張眉目俏麗的臉,所有的感嘆都隱沒在心。
這一分神,那邊純貴妃已又轉了話頭,忙忙叨叨問起來些旁的事,“萬般無事便好,底下人雖是盡心盡力,還是要有個說得上話的人盯着纔是……”她略微一擡眼,瞧着蘭嬤嬤的眼不動聲色滑過,最終還是又落回臨光身上,“殿下那裡,你往常怎樣做今後還是怎樣做,得空有閒去伺候着,偷閒躲懶這等事斷斷不要有……”
臨光聽着,雖是自己沾不到什麼躲懶的嫌,可還是肅容應下來,“娘娘教誨的是,奴婢全都記下來……”
純貴妃展顏,忽地笑起來,“這便好,”她側頭瞧着蘭嬤嬤,吩咐道,“昨日入庫的緞子找一匹出來,就拿那石榴紅的,等會給女官送去……”
這賞賜沒頭沒腦,臨光正要推拒,可冷不防就見純貴妃偏過頭來,瞧着她道,“今日便先說到這,改日再尋你來稟話,殿下同魏侯那,你仔細伺候着。”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是開始朝外頭攆人的話,臨光只聽了一個話音,卻已懂了個十成十。她道,“娘娘厚愛,奴婢先行告退。”
上頭人一擡手,不必臨光自己先動,殿外卻有候着的小太監來領路,引着她一路朝萬平宮外頭走,順路還附贈石榴色的緞子一匹,真是好大的陣仗。
片刻出萬平宮,掐着時辰算過,立身館卻是去不得了,這時候早課散得早。她一思忖,只好推了萬平宮幾人殷切伺候,獨自一人回正儀堂去。
卻不想,博金竟在,矮身坐在一處小杌子上,同守門的肇慶說話說得熱絡。
瞧見她來,博金倒是不驚訝,連身板都懶得挺直,徑直便問,“萬平宮中景色如何,可比得上魏侯府?”
句句字字都輕鬆,可臨光眉頭一擰就覺出這話裡話外全不輕鬆。她聳聳肩,無謂模樣,“哪有什麼輕鬆不輕鬆,左右都是主子,要伺候的……”
“倒也是,主子還不都是差不離……”頭一歪,偏身過去又同肇慶繼續說話。
臨光只覺蹭了一鼻子灰,萬幸她心寬不將這事放在心上,笑一笑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