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手乾燥而溫暖, 帶着清甜的香,軟軟覆在她皺着的眉間,要拂去她千百憂愁, 再撫平那微微皺着的眉。
他覺得自己定然是中了她的毒, 要不爲何這時被人惑了心神, 往日再多矜持都不濟用, 沒過腦子便伸出手來同她肌膚相貼。
她是蠱是毒, 他甘之如飴。
直到一聲悶雷乍然響徹於這天地間,嘩啦啦下起好大的雨時,他纔回過神。再看榻上, 臨光正睜着眼看他。細細的眉擰起,漆黑的眼便在他指下, 竟絲毫沒叫人察覺。
她收聲, 看他做賊心虛。
可少不得還是強撐臉面, 他兀自歪頭看一眼窗外,道, “下雨了。”口是心非,這人真是個中翹楚。
“哦。”她極淡地應一聲,一出聲卻發現嗓子是啞的,連臉頰都是火辣辣的疼,沒忍住, 她左顧右盼要尋鏡子, 可週身只有一張光禿禿的牀, 一摸帳子都是舊的, 哪裡能給她找到鏡子。
只好作罷, 同他大眼瞪小眼,兩人枯對。
雨聲一陣緊過一陣, 夾雜着間或傳來的悶雷聲,全都叫窗外一縷清風送進來,幸得這內室無光,要不燭火叫風一吹,張牙舞爪亂舞不是顯得她更加像妖。
臨光什麼都沒問,她也不必問,自己能分辨,再看身上身*下,除卻一張臉一副耳,還有內裡的骨頭要造反,旁的倒是無恙。
確幸那人面獸心的禽獸未能得逞,也確幸自己餘下一條殘破不堪的命。
她長吁一口氣,似是要把肺裡鬱積的不快全都吐出來,“大人這是在……看我笑話嗎?”賴賴巴巴彆彆扭扭,死鴨子仍舊嘴硬,犟頭鱉果真還是犟頭鱉。
他一愣,沒料到她竟會說出這樣一句話,萬幸這內室半明半滅,只有外頭照進來的一點光,將他一雙意味深長的眼藏進陰影裡,“這不是玩笑,”突覺這樣不大妥當,斟酌又道,“也不是遊戲……”
愈朝下說反是愈亂,連自己要說什麼都不大清楚。
臨光歪着頭,她自榻上坐起來,右耳的疼一陣一陣,纏過頭髮又蹭過枕頭,半點不叫人安生。可她面色如常,若不是腫着一雙眼並臉頰,氣魄還是半分不輸人的,“那不然……是一樁天大的醜事……”說到最後自己也險些沒了氣魄,只將聲音壓得低下來。
韓功予真是受夠了她這樣自暴自棄,時時日日都要將自己逼進牛角尖裡才罷休,偏生身上還帶刺,旁人想要拉上她一把都不能。他沉吟許久,終是輕聲道,“旁人怎樣說怎樣看,終究還是旁人的眼和心,於我而言,我並未這樣想過你,你只要知曉這個就夠了……”
似她是天上一朵雲,生恐聲音稍稍大了些便能將她驚走。
他都不知曉自己爲何變得這樣好說話,分明平素同他相交的都說他是個笑面虎。
——笑吟吟待人,可心是黑的,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給你捅上一刀。
臨光頭低着,連聲音也沉沉悶悶,“誰……知道……”隱約可見哭腔,當是夢中還未清醒。
不得了,犟頭鱉即便再倔強彆扭,說到底也還是個姑娘家,要叫人捧在手心裡好好疼寵的姑娘家,打不得,罵不得,愈加惱恨不得。韓功予心裡極不是個滋味,可他從來沒同姑娘家打過交道,便是少年時家裡姊姊妹妹丫頭一大幫,也鮮少同他說話的,這一時就只剩下慌張。
他擡手想去觸觸她鬢角,學着曾見過的家中老僕哄稚兒時的樣子,好好寬慰她幾句,可手伸到一半仍是收回來,按捺住,怕驚嚇了她,“你不要怕,誰都不說,外頭哪個人知曉……”
何其窘迫,十足是個少年郎,不曾談過情說過愛,初初遇上自己歡心的姑娘,連話都要不會說。
可這時候情境顯見不同,要比談情說愛艱難上十倍百倍。
臨光沉默地聽,只將他這話當做耳旁風,連擡頭瞧他一眼都不想瞧,“遠……遠王呢……”說到這動了氣,沒忍住抓緊了衣袖下的手,帶累得骨頭生出疼,要引得她倒抽一口涼氣。
他斷斷未想到她開口第一句竟是那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可愣了片刻,旋即又想明白,只好如實相告,“他沒事,到時自有底下人去尋……”他那時穿堂破戶只是給了他一掌,又不是什麼絕頂武林高手,哪裡來的那本事將人拍出個好歹,最濟用還是將人敲暈過去了事。
榻上臨光一嗤,緊繃着的肩線頹下來,嘶嘶吐氣,“總歸是……表兄弟,斷了骨頭……還連着筋……”
他搖搖頭,少不得反駁一回,“那只是明面上,我何曾願意同這人連着筋……若不是上一輩生出這許多牽扯,早斷了個乾淨……”
臨光纔不會信,眉頭皺得愈發狠,“話說得倒是好聽……”
他嘆一口氣,突然覺得憋屈,“說到底,你還是不信我……”
“信你?”她自己也要迷惑,小小的腦仁思索不過來,不等他聲音落話已出口,“你叫我如何……信你?”
他以沉默示人,自知在臨光這實則是什麼信譽都沒有的,可還是沒忍住嘆一口氣,只剩一個啞口無言的結局。
臨光全身都疼,這時候耳聰目明到可怕,自然沒漏聽這一句嘆,她不由得着了惱,想也不想刺人的話便脫口而出,“遠王府上時……韓大爺袖手旁觀……這事我卻不好插手……忍就忍了……”
她壓回心內翻滾的惱與恨,忍了很久纔有力氣重新說話,“從前也是……現在也是……一味看我笑話……”吸一吸鼻子,她瞧着他沒話說,自己愈發篤定,開始語無倫次,“從來都只會袖手旁觀,告我的狀,瞧我吃癟受委屈……”
他是惡人是壞蛋,壞得連內裡都是漆黑,從來都只會將她希望打破,不給她留一點期冀,這樣子的人,叫她如何去信,怎能去信。
韓功予從來不知自己在她眼裡是這樣一個人,可她話都說出口,意態決絕又堅定,真是傷人心。他猶疑,望着她縮在榻上蜷成小小一團的影,“無論你怎樣想,我只有一句話,自始至終都不曾害過你……”心裡卻要想起來很久遠的一樁事,還是添道,“除卻初初見過那回……”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這道理他最明白不過,誰成想竟用到了自己身上。
臨光不死不活,這時候好似個空殼子,蜷着身子賴在榻上,她全身都力頹,恨不能暈了死了,也好過在這人眼皮子底下狼狽。
可天不遂人願,濟陽的聲音不高不低,要透過簾子傳進來,“大爺,二爺又犯病了,正尋您,底下人全都壓不住……”當是急迫到失了主見,沒了法子這纔來尋的人。
榻前韓功予一頓,半句話便卡在喉口。
可再去看臨光,她已然瞥過眼,理都不想理他。
撕開臉皮到此般地步,也不知到底是孽緣還是善緣,他覺得自己已經魔怔,陷入怪圈裡出不來,要不爲何聽了這話都不惱。
他最後看她一眼,再沒說話,提足出了內室。
廊下濟陽果真在等,一瞧見韓功予出來便迎上前去,事無鉅細一一稟報,十足的老媽子,“二爺今日晚膳時還好好的,多吃了兩口飯,晚間睡下了,喜樂伺候着,可還未入夜卻犯了病,這一時桂少爺已去了……來時二爺嚷嚷着正要尋您呢,打了兩個人,四個人一起上都攔不住,後頭又踢翻個窄口闊肚的白釉花瓶……”
他腳下步子一頓,偏頭來瞧濟陽,“少說兩句沒人當你是啞巴……”
濟陽脖子一縮,不知哪裡又惹到眼前這神佛一樣的大爺,只好摸摸鼻子退後一步,老老實實當縮頭烏龜。
內室臨光聽見這兩人腳步聲去得遠了,始才擡起頭。
可她什麼都瞧不見,這內室沒燃燭火,屋外頭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連帶着廊下風燈叫雨水一浸,半點火光都透不進來。
只有一片漆黑,如同她在遠王府庫房時心裡的黑一般,能將人壓迫到瘋。
她突然很想哭,可眼淚下不來,只有一顆撲通撲通胡亂跳着的心和一雙腫脹酸澀的眼。 她沒人撒嬌,能撐起半壁天的父親是個黑心的,唯一能依靠的母親又下落未明,待她好臉色的兄長也還死生不知,她只能靠自己。
想哭的時候自然也是,人前輕易哭不得,悄悄一個人躲起來,再多的眼淚都沒聲沒息地流回心裡去。
天知曉她有多兩難,她知曉,一直都知曉,自司禮監瞧見他第一眼起,她就認出來他來。可她不願意承認。深埋於骨髓的絕望與恐懼要被挖出,她又不是木頭雕的,能隔着千仇萬仇同這人交情愈深。
呱呱呱,池塘裡的青蛙在叫,一聲高過一聲,比賽一樣跳過殘破的荷葉躍過漂浮的水荇。
真是惱人,吵吵嚷嚷窺破她心事。
她顧不得疼,將臉埋入掌中,沒忍住,還是落下一滴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