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少女嬌羞難掩, 正話一番愁腸百結,“聽聞表哥定親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扭扭捏捏。
這邊臨光藏在花下, 卻要兀自懊惱不平, 合着全然是眼前這姑娘做的好計較, 說什麼未過門的二嫂, 又說什麼談天交心, 全是戲。
她於聽壁角這事不大熱衷,可偏偏那兩人聲音不低,話音恰好傳入她耳裡。
一人說道, “殿下……此話何意?”矇昧驚詫模樣,十足不解, “殿下自何處聽來的這消息, 臣下這幾日竟全未聽說, 再說來,盟約親事全由父母做主, 也不是我一人說的算……”
一人又嬌羞,霞飛上頰,“如此倒實在是我唐突了,表哥說確無其事定然是確無其事的……”
只將一顆芳心託付,恨郎惱郎不知, 何時能備齊官媒婚書, 往自己家裡提親去。自己也好舍下臉面, 央求父皇母兄同意。再細細擇上一個吉日, 梳紅妝扮新娘, 成婚入新房。
臨光身爲一個局外人,自然將局面看得清, 她聽了這一耳朵,心內已然明曉開雲心意如何,可恨嬌嬌女卻遇上一個呆頭鵝,百般不解風情不說,還端的會打太極。
她嘆一口氣,正欲要直起身,尋一個合適的由頭跳出去,可冷不防那邊同開雲對面站着的人卻突地後退一步,只這一步,已足夠叫臨光呆立當場。
林木隱隱一陣風過,掩去兩人話音,臨光腦子是懵的,眼前只瞧得見那兩人正說話,可說的是什麼她卻全然聽不清。
一顆腦裡,一瞬只剩下那面目形容。是紫服是華裳,也是雨天墜着銀魚袋的玉帶,要勾得她想起不受她待見的過往。
耳邊微微涼,是枝頭上墜了一葉浮花,飛着跳着往人耳朵上靠,“刺溜”一瞬乘了春風又飛走。
她思緒叫惡魔魘住,如何都難回神。風聲過耳,她聽不清。
可前頭院子裡卻熱鬧,戲子拈指唱一段盛世太平歌,咿咿呀呀不停,是秦腔還是北調,她記得幼時曾聽過,目下只剩滿腦門的惱。
這人緣何會出現在這,一顆裝滿了漿糊的腦袋不頂用,想了很久纔想起來。
——哦,東宮講師是這人先生,東宮太子是這人表兄,當朝國舅家公子,自是想在哪裡就在哪裡的。
便如眼下榮華府春花滿園的府後,又如那時雨夜叫人抄了家的尚書府,管它門檻幾多高,還不是擡足便能入。旁人百般巴結奉承,看的是權位情面。人情?甚或有幾分罷。
她心未定,正探頭欲要再瞧上一眼,可身側自有聲息散漫,道,“我依稀記得,姜女官這時辰當是在魏侯府上纔對。”
她遽然回神,一轉身便瞧見一張冤家一樣的臉。
挑起的眉鋒利,勾着的脣隱帶狠戾,就連彎彎兩隻眼也是不大合時宜,浮上些許難言的隱秘。
臨光悚然一驚,叫這無所遁形的目光一盯一探,想起那日在遠王府中所見,“見過遠王殿下——”哪裡還能不卑不亢,她的膝要彎,她的肩要抖,便連頭頂上一片烏雲斜墜的天也要塌。
可等不及她彎身下跪,卻見文東渡極爲散漫擺擺手,“免禮——”
彎下去的膝蓋又直起來,臨光大氣不敢出,試探的話都梗在喉口,最終只有一句,“回殿下的話,這時候奴婢確然該當在魏侯府纔對,可自宮裡出來時遇上韓大人,載上韓大人一程,韓大人便非要領奴婢來討一杯水酒,可誰知至此卻不見了人……”青紅皁白全部不分,一股腦全都往他身上栽便是。
文東渡負手站着,其旁花枝斜斜挑出一朵,恰正好遮了他眼,也擋住臨光身後情形,要不然不知這人瞧見了又要生出怎樣波折。
文東渡一“哦”,也不見面色如何變,徑自接口便道,“說來確然是我這表兄會做下的事,若唐突女官,還望女官不要介懷……”一雙眼徐徐望過來,其中是豺狼虎豹的狠,又有狼子野心的貪,臨光低垂着頭,哪裡能瞧得清。
偏偏他聲音低沉又平緩,若是臨光未曾見遠王府中慘景,真是要叫這人矇騙了過去。
她低聲,腦內將遠王同韓功予關係理清,道,“奴婢不敢……”事實因果誰又會去管,少不得還是一句場面話,過去了便過去了。
文東渡倒是沒大在意,退上一步瞧着她,“女官在這時候夠久,莫不是失了路途,若是,倒可以隨着本王一同走……”
心裡顫顫巍巍的念頭突地撐不住,臨光驀地擡眼,只望見文東渡一雙興味深長的眼,可她推脫不掉,就只剩下個從命的份兒,“有勞殿下……”畏畏怯怯隨上他,離着三步遠,以策太平。
文東渡倒是不介懷,折身提足便行。小徑旁正開着的花叫他衣襬一拂,撲簌簌落下滿地紅,真是個糙人,分毫不懂得憐香惜玉
臨光跟在後頭,終是提足踏過,沒忍心再添補上一腳。
廊下倒是無人,恰好這兩人一前一後,文東渡當是閒着無事找話說,突地道,“說來我有一事不大明瞭,想來想去還是要問問女官纔好……”
臨光心一突,原當這一路可順當無事,可猛然聽聞這話,險些要撲倒跌在地上。她兀自強撐,畢恭畢敬道,“殿下有話請講。”哪裡敢直視他,生恐這人是妖魔鬼怪變身,披着一張人皮要來吃人。
文東渡一沉吟,聽見這話倒是笑起來,只道,“頭回我本王府上那管事的送來個物件到我案上,是什麼想必女官也知曉,末了卻留下句話莫名其妙,叫人聽不明白,不知女官可否解惑?”
她支支吾吾應付人的本事都憑空抽走,“殿下直言,奴婢自然是不敢不從……”
文東渡從來都不是個賣關子的人,這點上同天家他那些兄弟姐妹真是天壤之別,“女官如此說,倒是叫人寬心,”轉過一道彎,他聲音帶着些難言的沉,“那日女官說是有事尋本王說,可爲何一直到晚間也不曾見過女官,這倒是要女官解惑了……”
可即便是他不拐彎抹角惹人煩,可話中深意細細想來仍舊是叫人膽顫,臨光挺直的脊背到此莫名一頹,真是要塌下去。她聲音低得細不可聞,“殿下這話,真是叫人難回答——”說與不說全在她一念之間,端的看她如何應對。
臨光心知這問題終究還是叫遠王想起來,可事到臨頭她卻想不出應付的法子,正騎虎難下,冷不防卻有天外音,要來助她一回力,“尋殿下許久,竟是在這處遇見……”一低眉,恍似才瞧見臨光,轉個話音又道,“何以女官竟在……”
臨光擰着的眉突地舒展開,徑直截過這話,道,“韓大人,下官在園子裡左等右等不見大人來,還當大人先行走了,誰料竟是在席上。”
綿裡藏針,這人當是箇中典範。
韓功予聞言一愣,他純然是出門來尋文東渡,哪裡曾料到隔上半個時辰會重新遇見臨光,還稀裡糊塗說上兩句自己全然未知的話。眉一斂,已計上心來,順着她話朝下說,“一時瑣事纏身,叫人絆住了手腳還請女官勿怪……”
臨光鬆一口氣,耳聽得文東渡正同韓功予說話,“正說到緊要事情,你就跳出來了,真是會壞事……”
韓功予意味深長,“緊要事情?殿下幾時同姜女官說上緊要事情了……”
文東渡倒是不瞞他,“上回我那管事,說是女官有話傳給我,卻不知是何事?”
最後一句顯見是朝着臨光問的,臨光正要答,韓功予卻先她一步,沉聲道,“我說是哪回,原是那回我也在,恰正好遇上姜女官往殿下府上去,一來二去同她說了幾句話,見着天色不早扯着她便走,誰料竟還是有差事在身的……”
他說罷,轉眉瞧着文東渡,一雙眼裡是深沉是思索,哪裡能叫旁人瞧見。
文東渡自來不是個好相與的,他這人有個疑神疑鬼的毛病,旁人的話只信三分,目下也不例外,聞言便反問,“何以女官這許多時候了一句話也不說,莫不成不是這般?”
真是一驚一嚇要嚇死人,臨光無奈,只得順着這話往下說,“韓大人說的不假,那時天晚,不好再叨擾殿下,事後時日久了,奴婢自查失職,愈加不敢再上門擾了殿下清淨……”
只管將姿態擺到最低,管眼前這人是妖魔鬼怪,也只剩一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法子,由不得她挑。
她定下心,原地站着。
良久卻聽文東渡低沉的話音,“如此便好。”
“是,多謝殿□□恤。”她一矮身,將所有的進退之路都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