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臨頭, 自然只剩下一個分道揚鑣的份兒,這兩人也不知怎樣想的,一時陷落進眼不見心淨的迷局中。
那邊韓功予倒是離了院子便不見人影。反是臨光離了韓宅徑自回宮, 正儀堂裡遇見一個等得心焦的博金, 一瞧見她就驚詫難掩, 拉着她問長問短。
他當是未料到臨光會是這般面目回宮去, 還兀自難回神, 盯着她一陣猛瞧,方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模樣, “你說你,叫我說什麼好……”
臨光心裡“咯噔”一下, 一瞬有些認命, 小心翼翼接話, 問,“什麼說什麼, 左右我就在這,又跑不掉,你說什麼還不是要聽……”
博金一尋思,“倒也是……”他擡起頭,盯着她又看上許久, 終於還是不忍心, 將頭一偏, 道, “好端端的回個宮也能落這樣下場, 知曉雨天路滑也不當心着些,看吧, 摔倒了也沒臉面哭,真不知你是造了什麼孽……”不知究竟是從誰那裡聽說,還真當她是路上出了岔子。
臨光訥訥,再瞧見他有些恍如隔世之感,沒忍住也慨嘆一句,“誰知曉呢……”
聲音沉且悶,好似叫風一吹就能散。
博金探看她面色,本欲探究出什麼,可奈何這人是個油鹽不進的性子,便是心事也掩藏得極好。他落敗,甘拜下風,“你瞧瞧你這般模樣,嚇死人,還不往後頭歇着去,跑來做什麼……”
臨光入了宮便徑往正儀堂去,這時候一口熱茶都沒沾邊,更勿提回去歇上一歇。她有氣無力掀起眼皮子,頹下肩來,“宮裡頭主子都候着,哪裡由得人好好歇上一覺,便是偷閒躲懶都是不可能……”
博金一訝,挑眉看她,“你竟是還不知道?”又拿眼睛瞧她腦門,確信無傷無痕,方始有些放心,狐疑道,“瞧着腦門也沒壞,竟兩耳不聞窗外事不成,這病真是要把人養出毛病……”
臨光一默,接不上話,可少不得還是問他,“到底是什麼事,什麼病不病壞不壞的……”板起臉望他,愈發似是女鬼。
博金認輸,擺擺手示意她湊近些。
她從善如流,附耳過去,耳聽得他這樣那樣,將這宮裡大大小小的事都說上一遍,事無鉅細條理清晰,沒擔當個“包打聽”的名頭真是白費。
她咋舌,陷入深思,“萬平宮裡怒火滔天又怎樣,也管不到曲瑞宮裡,謹惠殿下不來這正儀堂,剩下的便也不來了?”
博金仍舊恨鐵不成鋼,“這你就不大懂,謹賢素來以謹惠殿下馬首是瞻,開雲殿下這今日又不知造什麼幺蛾子,哪裡能分出心力來?”他長吁一口氣,老神在在,“叫我說,你便是再養幾日也是使得的……”
臨光哪裡真敢這樣做,只不過就是一說,聽過了也沒放在心上。可她卻真的力疲,身上骨頭出來作祟,從前因文東渡落下的傷還未長好,眼皮子青紫頂着好大一個疤,任誰見了都要嚇一跳。
博金瞧見她不大對,忙不迭就要趕人,“走走走,快回去歇着……”
她蹙眉,終究還是沒忍心拂了他好意。
回房去卻見山茶早早迎出來,這幾日未見過她,滿面焦慮硬生生勾出眼淚,這人也是個多愁善感的,臉一苦險些就要撲過來,“女官這一走就是好幾日,回來還帶着傷帶着病,叫人操碎了心……”殷殷切切又要來看傷口,真當她是玉琢的金雕的,禁不得半點磕絆摔打。
臨光按下她伸過來的手,抽一口冷氣裝出疼的樣子,也着實是疼,蔓延到骨子裡,抽一口氣就生出隱隱的痛,“沒大礙,不過是回來路上出了岔子……”仍舊是搬來應付博金那措辭,任誰也不會懷疑她。
山茶愈發低下眉,將滿面愁緒都藏起來,“這樣倒是好,也得虧韓大人是個仗義的……”
臨光正歪着脖子端一盞茶,聞言手一頓,難以置信,“又關他什麼事?”不願想起他時,時時日日都要出來尋一個存在,真是惱人。
山茶鐵口直斷,早信了韓功予是個好人,目下哪裡還能聽出臨光話中猶疑,自然就要捧着一張臉,露出些讚許神態,“韓大人可真是個好人,女官出事那一日,我在這宮裡頭如何也趕不及,博金又是個頂不得什麼大用的,幸好這韓大人幫上一把……”她話音一轉,忍不住又有些擔憂,“不過說來已數日未見過韓大人,莫不是也同女官一般,病了不成……”
臨光登時有些啞口無言,她雖是將將自韓宅上來,可韓功予一整日裡都同她見不到幾面,哪裡能知曉他行蹤,也懶怠知曉他行蹤。
她少不得插科打諢,矇混過關,“說這些做什麼,”她偎過去,同山茶靠近些,鼻端是山茶身上的山茶香,耳邊又是熙熙攘攘吵鬧蟬鳴聲響,她忍不住就有些恍惚,“山茶,我餓了……”
她想念廚下的新茶,想念宮裡頭煩死人的蟬鳴,一時又要想念山茶手下提人胃口的細面。取一隻高腳碗,碗底鋪上一層翠白相間的細蔥,撒進去早早燙好的細面,再澆上半勺高湯,所有的味道都叫人想念得喉嚨裡發乾。
她歪着身子,同山茶靠得極近,只差哼哼唧唧賴到膝頭,等着山茶來揉一揉她鬢髮。
山茶被她這樣逗笑,分明眼底還存着溼意,可沒忍住就勾起脣,哭笑不得,“早知曉會是這樣,廚下熬着湯,這就去取來……”
終於還是支使她往廚下去一趟,迴轉來時端一碗細面並三兩個下飯的小菜,這正儀堂內自帶的廚房,這時候倒是派上好大的用場。
臨光用過飯,再睡上一陣,恍惚又是天色將暗。這一日自韓宅到宮闈之內,倒是沒半點波折,忍不住就叫她下半夜有些失神,陷身於軟被之內翻來覆去煎餃子。
天明,臨光起身,臉上的痕一時半日消不掉,只好拿粉蓋住,敷上一層又一層,要搞得人似是個半夜裡地獄脫身而來的女鬼,給她一個臺場就能咿咿呀呀唱起大戲來。
唱的是陰間還魂,扮的又是妖魔鬼怪,豈一個悽慘了得。
梳洗罷,也不必人陪,她徑往司禮監去見彭提督。
日前遠王府上親事,她領了個不輕不重的差事,雖她不大樂意往司禮監去,可總歸還是要去回稟個大概,也省怠叫人拿捏住把柄,做一出文章來混淆是非黑白。
司禮監這時正熱鬧,廊下守門聽差的小太監瞧見她來,忙不迭去稟給白榭知曉。不多時,白榭自門內踏步出來,一瞧見她,反是一愣,許久纔想起來什麼似的,近前來道,“姜女官……”
她回禮,“白榭公公……”
兩人沒話好寒暄,白榭自然引着她去見彭提督。
過一道廊,入一道門,司禮監的廳堂自來都極爲氣派。臨光來過不少回,倒也沒什麼奇怪,到得廳中朝上頭一拜,便道,“見過提督。”
彭提督好久沒搭腔,端坐正中好似一尊神佛,要成仙飛昇。
良久才聽見蒼老且沙啞的聲音,道,“起來罷……”
臨光依言起身,再擡頭時陡然便撞進一雙意味深長的眼裡。偏她做賊心虛,這時候纔想起往司禮監走這一趟着實貿然了些,可事到如今無路可退,只有提着一顆心應付。
彭提督倒是沒想那般多,探量她許久,終究將眼落在她青紫不定的面上,漫不經心問,“這是怎麼回事,頂着這樣一張臉回來,自刀山油鍋裡回來不成?”
臨光一默,對這話頗贊成,焉知遠王府不是個刀山油鍋,遠王府那道貌岸然的主子又不是個衣冠禽獸。她定定心,將一席話說得真假參半,“有勞提督掛念,這卻是臨光做事不牢靠,賴不到旁人身上去,這臉若是驚嚇住提督,在這裡先賠個不是……”說着又要彎身行禮,堪堪叫他止住。
彭提督面上倒沒什麼表情,只不鹹不淡道,“嚇着底下人卻是沒什麼,本督也無妨,可別驚嚇住上頭主子祖宗們,那可是大罪……”
臨光忙道不敢,說一千道一萬,所有的過錯都承擔下來,這纔將這事揭過。
實則遠王府上也沒什麼事好稟,臨光略略停了半刻便起身回正儀堂去。
白榭送她出門去,臨着廊下站定,方勸一句,“裡頭說話自來是這般,不過說的話總有三分道理,女官自己個兒思量思量便知曉……”
她也只有道謝的份兒,折身出了司禮監。
今日卻是好天氣,出門時太陽不過掛了半邊在琉璃瓦上,只是司禮監這一磋磨的功夫,已然光芒萬丈照大地。
這邊臨光慢吞吞往回走,走不過宮道,遠遠卻迎頭一樁禍事砸過來。
那邊廂,新婦同新夫正入宮來謝過天恩,身邊傍一個色厲刻薄的老嬤嬤,同一個低眉順目的小太監,真是情形詭譎。
臨光猛然擡眼,便望見這兩人神色各異盯着她瞧。
攤開手,掌心一片黏黏膩膩,全都是冷汗,自她尚還未長好的傷裡一點點滲進去,疼到人發暈。
可奈何只剩下一個低頭的份兒,再硬的脊樑骨也要朝下彎——
“見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