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無邊的夢, 夢中惡人青面獠牙,可卻又有天神從天而降,三拳兩腳打跑惡人, 救她於水火之間。
她陷身於其中, 恍惚聽見他的聲音低沉便在耳邊, “臨光, 沒事了。”
誰人同你這樣熟悉, 掐頭去尾直呼其名,只差如家中老母般寵溺,摸上一把鬢髮又嬌嬌地喚——阿光。
她一時腦子是懵的, 連自己要說什麼都不記得,一顆心都灰了, 分明所有的絕望與陰冷都卡在喉口, 可她還能頂着一雙魚泡眼不清不楚地問, 話一出口變成倔頭倔腦,“大人……這是來……瞧……瞧我……笑話……的……”
沒人回答, 只有風聲過耳,帶着廊下僅存的風燈一轉,照見一張面色青寒的臉。
不必回頭去看,那等着春宵的新郎官早萎頓在地,身上衣衫遮不住, 風一吹要露出白花花的肉。
可自然沒人管他, 那人抱着臨光徑直出了庫房的門, 來無影去無蹤, 真是堪比武林高手, 不知是何時修得的絕世武功。
停停行行,複復重重, 這模樣也回不了宮,只好同趕車的吩咐一聲,“往西固街去。”
趕車的大氣不敢出,自己都未知曉爲何今日自家這主子出了一趟門便成了這般模樣,人口販子一樣拐賣個姑娘回來,可爲人奴僕,最最要不得的便是多嘴多舌,這道理他卻懂得,只好揚鞭駕車,半句話也不敢多說。
不多時從遠王府回到西固街,這時節夜深少人,哪有人注意到這小小府中如何,又哪有空閒去管這閒事。
韓功予特意走的後門,一入府便徑往後院裡去,挑一間乾淨齊整屋子,顧不得什麼禮節大防,將人往牀榻上頭一放,出門來尋得用的心腹。
濟陽也不知自哪裡鑽出來,遠遠瞧見韓功予便一溜小跑,經過廊下,到得近前,躬身道,“大爺。”
少年不知愁,尚還未解自家大爺那緊緊皺着的眉頭是爲哪般,他家大爺已然劈頭蓋臉一番話將他定在當場,“去把府裡頭借住的遊方郎中叫過來,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再去廚下備飯,清粥小菜有什麼要什麼,另外再叫個得用的婆子來,力氣大心細最好……”
濟陽腦仁子小,一時聽罷話卻不大明瞭,緊跟着又要問一句,“叫婆子做什麼,小的一人便能侍候得過來……”狐疑又盯着韓功予一陣猛瞧,沒敢大大方方打量。
韓功予板着臉,不答反聲色嚴厲,“還不快去。”
濟陽一惴,方悶着頭又跑走。
一時這屋子安靜,只剩一個韓功予,連蟲鳴都難聽見,榻上一個姜臨光要死不活,正陷身於一場夢難回。
依稀仍是十三四歲,她將將入京,叫她那黑心的父親賣了閨女換前程,便是在韓國公府上請了官媒來提親那一日。
春暖可花還未開,一場寒氣遲遲不肯走,她叫底下人自那方寸小屋裡放出來,卻不見了娘。
自是沒人敢告訴她,可她有她的法子,小蠻牛一樣橫衝直撞,沒留意便能撞到貴人。
那時韓國公府上公子才十七八歲年紀,少年郎君隨着自家父親出門來應酬見世面,頭一回見的便是這姜尚書家。
可誰也沒料到,姜尚書家的閨女忒出格,什麼事都敢做,什麼人都敢惹。這其中,又有這韓國公家的少爺。
她求他。
——你幫我出府好不好。不卑不亢的性子在那時就定了性,改不掉,一身傲骨倒是直。
韓國公府上公子倔強,半分不想理這野丫頭,拒絕人也不講情面。
——不要。
可誰想他會走極端,有心無意在父親面前提上一提,這想法便同幻影一樣破滅,自此直到抄家,她再沒有出過高牆。
倒是時常回到初初入京的那一日,母親摸過她鬢髮,攬着她喊乳名,同她說你有什麼事好好講,性子也要收斂一些。
可睜眼看,哪有什麼父母兄長,又哪有什麼高牆深院,只一個落魄韓國公公子,秉燭正盯着自己看。
到這時反是要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她迷濛着兩眼,盯着牀帳看了許久,卻聽韓功予一句話打破她希冀,“不是夢。”不是夢,可卻勝似夢,要變作一座牢籠,將她囚在裡頭。
她一抖,只覺頭肩手足不是自己的,骨頭也要裂開,叫囂着要鬧離家出走,這可怎麼得了。臉上眼泡是腫的,她疼極,眉頭皺着,半點不肯示弱,“哦。”眼一翻,只剩下白,竟是又厥了過去。
韓功予一張熱臉貼到一個冷屁股,殷殷切切將人撈回來,竟是隻得了這麼一個回報,沒忍住一口血卡在喉中,可這口血還未嚥下去,廊下卻聽濟陽回來稟事,“大爺,人請了過來……”
韓功予撂下臨光,朝着外頭便道,“還不進來……”冷哼一聲,也不知外頭人可有聽見。
沒片刻,卻見濟陽打起簾子,當先走進來個高高瘦瘦年輕人。應抵是將將叫人自牀榻之上挖起來的,還打着呵欠,一壁悶頭闖進來,一壁又擡袖去擦眼淚,“尺玉,這般晚,你家這孩子喊魂一樣……”嘆一口氣,半點不顧及形容,“……不懂事……”
後頭濟陽揹着藥箱跟上,一時奴僕變身作藥童,倒也得當。可冷不防聽見這話,滿心裡只剩下委屈。
他的委屈大不過天,韓功予瞧見也不給他撐腰,徑直接過這話便道,“誰有閒心同你插科打諢,叫你來自然是有正事……”
可也不說是什麼正事,只是壓了聲音吩咐濟陽,“廚下婆子熱水呢?”
濟陽身形一頓,愈發矮了聲勢,“俱都在廊下候着,等差遣……”自己恨不得離得遠些,今夜這大爺不對頭,似是個吃人的獸。
可韓功予分毫不覺,聞言滿意方纔偏頭來瞧着身側人,一句話說得簡潔,“給我瞧個人……蘭觥。”
桂蘭觥訝異挑眉,倒沒說接與不接,反是說兩句不大對頭的話,“你也知曉,我家裡老頭子不叫我出來禍害人,若是醫死了人,你這心黑手黑的,還不要同我拼命……”
他叫人道破心思,面上閃過一瞬尷尬,可轉瞬又恢復常態,道,“無妨,”停片刻,沒忍住口出脅迫,“一命償一命。”到底還是不信屋子裡頭那小蠻牛一樣倔的姑娘能沒了命。
桂蘭觥只差搖頭嘆氣,“好吧……”還是依着他,半句話都懶得同他再講。
兩人自往後頭去,內室裡簾子一挑開,廳中所有的光便都遮住,連帶着榻上帳中,挺着脊背平躺的人也袒露無遺。
只消一眼,桂蘭觥便皺起眉。他側頭來瞧韓功予,早失了先前那懶散,一雙眼牢牢將人盯住,藏的是厭是狠,“這般狠?”忽一瞬覺着不大對,又輕緩了語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總不會是你做下這沒天理的事……”
得韓功予一個白眼,只差押着他往榻前探看傷勢。
一時心定,桂蘭觥倒是舒下一口氣,也不用旁人催促,徑自抽一把椅便在榻前坐定,老僧入定一樣沉着一張臉。
良久只聞一聲嘆,“養着,哪有什麼好法子。”心裡卻要狐疑,哪裡來的狠戾之人,做下這等虎狼事,真不怕遭了報應不成。
韓功予自始至終離得三步遠,聽罷這話反是提着一顆心,從容不失鎮定地上前一步,問道,“沒了?”
桂蘭觥點頭,極老實,“沒了。”打着呵欠又要走,經過韓功予身側,倒是極難得停下步子,多管一回閒事,“瞧着這許多年交情份上,我同你說一句話……”
韓功予挑眉,本不欲聽,卻還是沉住氣,“你說。”
“……這個人……你呀……別陷太深……”說完丟下一個呆若木雞石頭雕像,自己走出去尋濟陽,飄飄灑灑丟下一張方子便回房。
夜深了,晚睡的人還未睡,風吹過廳堂,帶來院子裡殘花的香。
廊下候着的婆子得了吩咐,捧來清粥小菜卻無人用,只好原樣又撤下去。不敢有怨言,誰叫當家做主的人不是自己,只有個唯命是從的份兒。
牀榻上落魄的姑娘也洗淨了,可瞧起來仍舊落魄,一張臉青青白白,血紅的痕自眼皮子上斜斜飛過,蓋過原有的疤,縱橫交錯活似商量好的。
朝下又是紅紅腫腫的臉頰,小山一樣藏了個饅頭在裡面,血水積壓得多了,燈火一晃便透亮,連耳垂也不得幸免,齒痕深深險些要撕下一塊肉來。
那是命不好撞上一條野狗,發了狠亂咬人,不管不顧好似活不過明天,要趁着最後一口氣搏一個痛快。
可還能怎麼辦呢,爲人奴僕始終是螻蟻一般賤命,更何況是天家。
榻上臨光昏昏沉沉,然而她清晰可覺一側臉上似有火在燒,又有人惡趣味,拿着刀子切她耳垂,劃開皮肉破開軟骨,“刺溜”一聲切下一片軟軟嫩肉。
她受不住,想伸手去摸,又迷糊覺得想哭。所有的眼淚都積蓄在心底,忍了許久終是沒忍住,落下一滴滾燙的淚。
黃河要決堤,天上要下雨,還有苦苦澀澀的眼淚,這些事擋也擋不住。
初時還只是嗚咽,可她哭了半晌沒人理,心裡只念叨爲何母親還不來哄自己,難道入了一個京母親便不再歡喜自己?又或是自己沒留意惹了韓國公府上公子,母親生了自己的惱?想想就悲傷,眼淚也止不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朝下掉,沒多時就沾溼了錦被。
這時候她還是十三歲,人世不知,清純如同一張紙。
而榻下韓功予早慌了手腳,女孩子要怎麼哄來着,嬌嬌軟軟香香甜甜的女孩子要怎麼哄來着。愈想卻愈發心亂,突地想起來幼時母親根本未曾教過,不由得自己也要跟着她一起哭。
他很想死活由她,可好不容易柳暗花明乍然逢春,他能離得她近一些,近到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她的臉,這想法要如何放得下去,他說服不了自己。
愁腸百結,至此只有一聲嘆。
好在天要幫他,連一縷清風都瞧不下去,偷偷*摸摸邁步溜進內室,要拐走在這當旁觀者的燈火影。
“吡啵——”
案上殘燭滅,榻上人未醒,這內室清清冷冷只餘下一屋子不大亮的光,自外頭投進來,可有可無孤芳自賞。
火光寂滅的那一瞬,她的耳側有人低聲喃喃,“臨光,別皺眉。”
這話真是戳人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