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平宮地界廣, 正殿過去還有西偏殿,後頭又有一個小配殿,再東邊貼着好大一個小園子, 這時節天氣不溫也不悶, 園子裡頭花開得正好, 往後頭去時, 自然要惹得一身花香。
臨光隨在蘭嬤嬤身後, 走出幾步遠方覺出不對。
可她兀自將汗溼的手掌在衣袖裡拿帕子揩過,再擡頭已只望得見蘭嬤嬤頭上一隻顫巍巍折着光的金簪。
她走快幾步,隨上蘭嬤嬤步子, 問道,“嬤嬤且慢——”
蘭嬤嬤腳下步子一頓, 卻不見停, 只是將步子收得慢些, 偏頭瞧着臨光,奇道, “女官有話請講……”
臨光懶怠同她打啞謎,朝周身一瞧便直言道,“便只有我二人,說到底還是不便……”她未繼續說下去,可混跡宮闈之內的老油子如何不會懂, 說話聽音察言觀色的本領早就精進。
裝出個稀裡糊塗模樣, 蘭嬤嬤面上浮起點笑, “女官勿要憂心, 這後殿雖是少人來, 可也還是有那麼三五個宮人伺候着的,管些灑掃除塵, 哪裡能少了人……”
說罷腳下步子一邁,徑直行過廊下便回頭等着臨光跟過去。
臨光硬着頭皮,到這時趕鴨子上架半點下不來臺,偏她一時想不到什麼全身而退的法子,來時身邊也半個人未帶,只得上前隨着蘭嬤嬤一併朝後殿去。
恰是一整日光影最盛時候,太陽劃過琉璃瓦,落下斑駁樹影在廊下,再一陣風來,恍惚又是一陣花香。
臨光暈暈迷迷隨着蘭嬤嬤走在後殿的路上,好似每一步都是踏在未知的刀尖上。她不知爲何心慌張,隱隱浮起點難言的隱憂,可再定神一想,似乎又什麼都沒有。
過廊下,兩人一同到了後殿,門卻開着,迎出來個年紀小小的小宮娥,瞧見蘭嬤嬤來先瑟縮了一下,這纔過來躬身行禮,畢恭畢敬道,“見過嬤嬤……”聲若蚊蚋低不可聞,只差將頭埋到土裡去,一彎脊背也垂得甚低。
蘭嬤嬤跨過一階石階,正到這小宮娥面前站定,聞言點點頭,“起來罷……”漫不經心一擡手,哪裡還有主子面前那低聲下氣模樣。這人也是個老油子,欺軟怕硬捧高踩低的事做得順手。
臨光在一側瞧見,也只是嘆一口氣。
卻見那小宮娥低垂着頭站起身,掀起眼皮子飛速瞧上一眼,問道,“嬤嬤往這來可是有公事?”
蘭嬤嬤正要繞過她就走,冷不防聽見這話只覺腳下步子叫人一絆,堪堪停住便皮笑肉不笑道,“哪裡是你們這些人問得上的?”
“是是是,嬤嬤教訓的是……”又是好一通賠禮告罪,這天底下大約都有個畏懼人權的毛病。
臨光卻無話可說,只是略微站住了腳,那邊便聽見蘭嬤嬤叫她,“女官還愣着做什麼,左右一個不大上得了檯面的奴才……”
她一低眉,將所有的心思都壓回去,繞過這小宮娥隨着蘭嬤嬤入內。
雖是後殿,這殿內卻敞亮,一間正堂再分出兩個次間,又另外有個閣臺桌櫃,琳琳琅琅要將不大的殿都塞滿當。
裡頭值事的婆子早聽見動靜,瞧着是個同蘭嬤嬤熟識的,未等這兩人入內便先上前來,笑道,“蘭姐姐,可好些時日不見……”眉一斜,望見臨光,又作驚詫模樣,“這是誰?”
蘭嬤嬤堆出一個笑,同她解惑,“這是姜女官,前些日子我們殿下大婚,女官卻是沒少忙,來討個賞,前頭娘娘吩咐過……”
“是,明白,”那人將身子一避,讓開一條道來,“先進來吧……”
恰恰是臨門一腳,臨光落在最後。入內來蘭嬤嬤倒熟門熟路,不等那值事婆子先說話便開口支使人,“上回守歲入庫的東西可還在,娘娘屬意女官來挑兩件……”左右是上頭賞下來的,扔在庫裡早不知堆了幾層灰,還不如拿來做個順水人情,真是划算買賣。
那婆子便回,“俱都在冊子上載着呢,娘娘不吩咐,底下哪個敢動,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不成……”又壓下一個笑,等不得蘭嬤嬤先問,徑自去取了過來,翻翻找找好一通忙,方兩手捧了過來,“這便是了……”
蘭嬤嬤自然接過,瞧也不瞧她一眼,自己卻不管,只是轉手便要遞給臨光。
臨光正兀自出神,她只覺今日如何都不大對勁,若說什麼不對勁,細細思量之後又說不上來,真是惱人。
眼風掃見那四四方方小冊子已叫蘭嬤嬤遞了過來,真如同燙手山芋一樣,瞧着便叫人透不過來起。她擰眉,不欲接,“嬤嬤,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蘭嬤嬤未料臨光會突然出言,冷不防怔在原地,可總不好將人話再堵回去,只好附和,“女官有話請說……”送意味不明一個笑,彷彿將人心思都看穿。
臨光不動聲色擡擡眼,將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這本是萬平宮內庫東西,叫我一個外人瞧見了,當真使不得……”
管你意欲何爲,又管你是否有所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將能用的法子用上再說。
蘭嬤嬤端着的笑臉這時倒是寡淡下來,她似是突有所覺,訕訕收回手,“這話倒是在理……”
臨光始終提着的心終是安生落回腔子裡去,可等不得她再出言,那邊一直裝癡作傻充柱子的值事婆子卻突道,“這時節從前頭過來要跑上許遠,我去吩咐下頭送點涼茶……”
蘭嬤嬤一擺手,由得她去了。
只見這值事婆子轉個身,站在門下叫過先前那小宮娥,低聲吩咐一二句,“……往後頭去,昨日備下的那……”頓頓停停又將聲音壓得低,哪裡能叫人聽得真切。
那小宮娥本正垂首立在門前,冷不防得了這樣一個差事,只受寵若驚抖着肩要往下跪,最後叫上頭人涼涼一掃,忙不迭縮着腦袋去了。
不多時迴轉來,倒是真奉上兩盞涼茶,味道說不上好,卻涼沁沁消人腹內躁動不安。
臨光正聽蘭嬤嬤講到上年守歲時中宮賜下來的一盞百花露,恰昏昏欲睡,這可真是懸崖峭壁垂下來的救命稻草一根,沒忍住自然多飲上兩口。
待手一伸放下茶盞時候,便見蘭嬤嬤正將她打量着。
她停手,腹內狐疑又起,“蘭嬤嬤瞧着我做什麼?”
蘭嬤嬤一聲嘆,終是將目光移開去,“可憐一副花容月貌,遭的什麼罪,平白雨天也能遇上禍事……”頓半刻,瞧得臨光啞口無言,徑自又將話題轉開,“還是說眼下這百花露好,這可真是好東西……”
拖拖沓沓一大串話,怕是能將天也說破。
臨光支着耳朵去聽,不過半刻便覺着無趣,眼皮子沉沉將要睡,可她又不好造次,只好悶着頭去聽。
卻見蘭嬤嬤終是將這百花露的話揭過去,慢悠悠抿一口涼茶又說,“其餘旁的東西倒也沒差,不知女官意下如何?”
什麼意下如何?臨光有些悶氣,她想擡起眼,可努力半晌終究還是力頹,只好啞着嗓子回,“宮裡頭賞下來的……自然是極好的……”
恰殿外落進來一點光,層層疊疊餘暉不盡,招搖着灑過她的臉。她覺着這光點也太過調皮了些,竟是落在她面上便不肯走,忍不住想要將頭偏後一些,努力半晌,卻只得一個徒勞無功的結局。
她有點慌,擡起眼皮子便見蘭嬤嬤一張皺痕橫生的臉,微微湊得近些,帶着點熟悉的笑,“女官怎麼不說話?”
還要說什麼?她皺眉,有意無意地將手搭在案上,省怠支撐不住滑到地上去,“嬤嬤……嬤嬤想叫我說什麼……”
“說什麼都好……”蘭嬤嬤一笑,自顧自再飲一口涼茶。
臨光目光隨着她動作落到那盞茶上,漿糊一樣的腦袋實則已經有些暈,可她還是憋着一口氣,“是嗎……”眼皮子一翻,再也支撐不住,朝下便倒。
“砰——”
一盞茶落地,溼了她半幅袖角,破碎的瓷片掀起塵與土無數,在地上描出一個水印子。
蘭嬤嬤不急不忙站起身,瞧地上片刻,“自來只有上頭主子賜下來的,哪有叫人自己取的,真是呆氣……”又擡頭去看門前那縮頭縮腦的值事婆子,“往前頭去,回說萬事俱備……”
那婆子應一聲喏,也不支使旁人,提足出殿自然去了,臨行還不忘掩上門,剩下一個渾然不知事態如何的小宮娥,嚇得險些跪在地上哭。
“過來將這裡收了,省怠髒了貴人的眼……”
那小宮娥身子一抖,老鼠見了貓一樣就要退,可身子是僵的,退無可退只有個從命上前的份兒。
破碎的茶盞聚到一起收下去,殘茶已無,自然不必再管,她縮着肩膀,不敢去看臨光一副狼狽不堪模樣。然則到底還是有良心,這人低眉一思索,快速拔下發後一支簪塞到無人可見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