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無聲的夜, 所有的星子都藏起來,扯一片濃雲當被蓋,落下層層疊疊的霾。
臨光陷身於夢境出不來, 她迷濛間只是覺得想哭, 白日裡一驚一嚇都是魘, 困住她要逼得她想起刻意遺忘許久的事。
可掙扎良久只想起來一張模糊不清的臉, 同尚書府裡那不大愉快的時光。
脊背上早出來一層汗, 穿過薄薄一層裡衣,在沒生炭的屋子裡一點點浸透到骨頭裡,似是劃過一條蛇, 帶累得連血肉都是冷的。
夢裡是一片虛實不定,夢外卻有人頭腦清明。
“吱呀”一聲, 是山茶推門進來, 隔着帳子問上一聲, “女官,可是有事要吩咐?”聲音不輕不重, 卻像是上好的白瓷劃過針尖,突兀且牙酸。
帳中臨光一瞬醒神,突從夢境之中脫身,半晌沒答話。
山茶心覺有異,可窸窸窣窣掀被聲又時刻告知她無事, 只好安生垂首等着。
臨光愣愣傻傻坐了一會兒, 這纔有氣無力擺擺手, “沒什麼事, 做了個壞夢……”
山茶鬆一口氣, “奴婢當是女官有吩咐,若無事女官早些歇着……”行禮告退走到門邊纔想起來什麼一樣, 回身將角落裡已滅了的炭盆又添上幾塊炭。
臨光耳聽得山茶去得遠了,隔壁的木門輕輕關上,傳來極緩慢的聲響,似是耄耋之年沒什麼活頭的老人,始木着臉抹了一把汗。
炭盆中“吡啵”炸開一點火苗,轉瞬即逝的空檔將不大的屋子照出一片晦暗不明的亮來,也照出臨光一身狼狽不堪。
她嘆一口氣,又將所有的憋屈都藏到心裡。
等到一炭盆的炭火都燃光,天也要大亮,嶄新的一日又籠罩在宮牆之上,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管你昨日喜怒哀樂和。
正到了三月裡回寒的時候,卻毫沒徵兆下起一場雨,澆滅將將冒出來個頭的春意。魏侯府裡自然不必再去,只聽說是魏侯家的嬌嬌女染上一場病,連着吃了幾帖藥也沒見好,魏侯這才着急忙慌求上宮裡來。
中宮仁慈,雖是同萬平宮裡慣會拿喬的貴妃不大對付,可明面上的功夫做得好,待這遠王府未過門的媳婦還過得去,太醫派出去幾個,終有成效。再端出個大度樣子,瞧着底下皇子皇女們辛苦,一併又免了請安問禮。
臨光在正儀堂聽見這消息,只覺得鬆了一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落到肚子裡去,轉瞬她又想起來些很不得了的事。
——遠王府裡頭怎樣交差,早給她忘到了雲霄之上。
她一面惱恨韓功予煩人,一面又覺着自己真是沉不住氣,惱着恨着到了後頭就變成了愁,愁自己萬平宮裡頭怎樣交差,又愁遠王府裡那馮管事會不會說漏了嘴。
而就在這一面愁一面惱的忐忑不安裡,臨光萬萬沒想到,自己竟又在宮外頭遇見了遠王文東渡。
時隔半月,這一日四月中,東宮裡的講書先生遷宅子,遷罷擺上一臺小宴,以賀喬遷暖宅之喜。
全都是底下人挑起來的事,瞧着這人權勢可通天,上趕着來巴結奉承,到後頭反是要旁人受累。
不光是那起子會來事的朝堂文武,還有明面上和睦的三宮六院,各人心思浮動,這一年初始註定是個多事之秋。
臨光因這一場不大合時宜的春雨閒散了十數日,待到終於回過神來,已是華容殿中開雲召見她時。
仍舊是支使個伶俐的小太監,入了正儀堂的門就躬身行一個禮,低眉順目道,“見過女官,殿下遣奴婢來請女官往華容殿跑上一趟……”
她驚詫,兀自沉靜在忐忑難安裡,猛然聽聞這樣一句話,只覺華容殿真是會給人找事。可一個恍惚走神,連怎麼答應的都忘。
底下守着的小太監惴惴,幾時見過這樣沉默不語又面色陰沉的姜女官,少不得要壯着膽子又叫上一聲,“姜女官?”
她瞥那小太監一眼,慣常瞧慣了的薑黃衫子也突地惹人生出厭來,可還是擺擺手,應下來,“既是殿下有事傳召,自然要依命纔是……”肅容整色同他走上這一遭,直叫身邊沒太見過大世面的小太監疑心這姜女官是叫人下了蠱,要不爲何面沉如水,真是嚇人。
直到華容殿,臨光還是那副面貌,殿前同管事的嬤嬤照見面,方始稍微鬆動,見禮道,“見過素如嬤嬤。”
素如一向待底下人寬厚仁德,此一時臉上堆滿了笑,忙不迭迎上來,說上幾句話又另遣個小宮娥領她入內殿。殷殷切切週週到到,倒是叫臨光生出幾多猜度,覺着這其中指不定有多少貓膩。
她暫且放下心中事,全心全意打起精神來應對殿中祖宗。
入得內殿,開雲正百無聊賴,瞧見她來,一張臉剎那綻如春花,笑道,“女官來得可真是遲。”
似嗔非嗔一句話,曲裡拐彎繞了十八個調,臨光在下頭聽得心裡直起疑,可少不得還是恭恭敬敬往下拜,“見過殿下。”
開雲等不及她將話完整說完,已自暖榻上站起身,也不要人扶,踩着緞鞋就走到臨光面前,低着頭瞧她,“女官這樣多禮做什麼,和氣些多好……”說完又要嘻嘻笑,捧着一張臉自顧自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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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光哪裡敢,一壓再壓只將心裡狐疑壓下去,半晌只有一句不輕不重的話,“殿下說的是。”
眉一低,瞧見她緞鞋上兩顆碩大珍珠,魚目一樣反着無彩的光,心內突想起年前冬至那回在這殿中的事來,沒忍住,又添補上一句,“不知殿下召臨光來,可是有事要吩咐?”
開雲叫人戳破心思,一瞬面色閃過點意味難明的紅,旋即又恢復常態,始插科打諢道,“只是叫女官來問問,女官今日可忙?”
臨光低着頭,自然沒瞧見她面色如何,可上頭主子祖宗問話,她連半刻都停不得,思量着答道,“勞殿下記掛,這些時日倒是不大忙……”
開雲聞言,有些喪氣,也不知想到什麼,又問,“倒也是,母后免了底下人請安問禮,一心一意只管吃齋唸佛,我們這些皇子皇女倒是清閒起來,立身館裡也不見幾人去,女官當是不忙纔對……”
臨光猜不透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好呆呆傻傻接話,“殿下慎言。”
慎言?慎言什麼?是宮裡頭那一病不起只拿藥罐子吊着的皇帝,還是吃齋唸佛時仍不忘拿捏權柄的中宮娘娘,亦或是羽翼漸豐的掌權人。
林林總總,總是有那麼些說不得的忌諱。
開雲眉頭一皺,雖是心裡不大情願,可還是將這話揭過去,未有再提。反是眼珠子一轉,又說起些旁的事情,“頭幾日我聽下頭說,女官這些時候都在魏侯府裡侍候着,不知是真是假?”
臨光一默,覺着這華容殿裡宮娥太監真是多事大嘴巴,可還是一板一眼答道,“殿下所知不差,確然是有這回事……”
開雲眼一亮,湊上來又問,“如何,我那還沒過門的二嫂是不是同傳言裡說的一樣?”
傳言是什麼,臨光並不知曉,左右不過是些知禮識大體,美貌又有才識的場面話,全都是恭維巴結,哪裡有幾句真話。
臨光不動聲色,又將這話扔回去,“往年宮裡節宴,遠遠曾瞧見過這位魏侯小姐,確然是極好的……”
開雲聽出這話中深意,難得不自在地扭捏了一瞬,“女官這話不差,可往年節上宮宴,哪裡能想到這魏侯家的姑娘就成了我那未過門的二嫂……”
臨光眉一彎,直覺這話題繞來繞去還是在魏侯小姐身上,是以極淡應一聲,只等着開雲將啞謎揭開。
開雲自己說罷話,突覺臨光沒了聲息,只好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說來我那東宮的嫂嫂只同底下些貴女親近,她嫁進來時我還小着,也無緣同這嫂嫂說些交心話……”
“殿下青春年少,誰人見着都會歡喜的……”
開雲不辨真假,聽見這話便笑起來,“女官這話真是討人歡心,”眼含春意,她頓了一頓好半晌才又道,“今日既然女官這樣直爽,那也沒什麼可避着人的,索性開門見山,有什麼我就直說……”
臨光直覺她要將謎面揭開,一躬身將耳朵支起來,斂眉道,“還請殿下直言。”
開雲果真直言,“不知近日女官可還往魏侯府上去?”
算來遠王府上娶親不過還有幾月,這眼下時日過得快,十天半月一眨眼就能過去,是以臨光這往魏侯府跑的差事也當得差不多,只管往司禮監交一回差便可回宮安心閒散度日。
她正色,回道,“司禮監裡倒是不曾約管,然則魏家小姐才識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自是不必時時去的,”腦內卻已思索,試探又道,“不過這幾日再去一趟,卻也差不離可以交差。”
上頭良久才見開雲神色舒展開,突地道,“既然如此,女官可否帶我出宮去瞧瞧我這未過門的二嫂?”
全然是閨中密友談天,一個你一個我沒什麼尊卑高下,可臨光低眉聽見,忽然心內油然生出這是個燙手山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