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兵行險着出其不意,臨光冷不防將這話說出口,連自己也要駭一跳。
可她不動聲色的本領精進,便是泰山崩於前也能當做自己眼瞎瞧不見,目下這韓功予同她針鋒相對不過是小小兒戲一樁,她深宮內院行走許多年早見多了大風浪,哪裡還放在心上。
她擡起眼,悄沒聲息將他望着,一雙眼如琉璃珠子,黑得發亮。
廊下突地漏進來一縷風,揚起來她額前碎髮,似是一隻瞧不見的手,飛飛灑灑將她一片光潔飽滿的額頭展露無遺。
這是極出挑的一張臉,老天賜下來就生得好,自然連帶着那眼耳鼻眉都無一不精緻,再配上殷紅脣一朵,妖妖嬌嬌月下棠也抵不過的豔。杏核眼也亮,閃閃似是藏進明珠,星子比着也要失色。
然則擡眼往上一瞧,又要覺着心下生憾。
那額角又不知哪年哪月落下白白細細一條疤,半指長,指甲蓋兒那樣寬,雖不猙獰,仍是要生生壞了這張好臉,美貌平白能有九分,這樣一瞧,糟蹋掉三分,真是白壁生生蒙上一層瑕。
可當抵這人是不大介懷的,要不爲何能光光*裸裸便將它展露於人前,連遮掩都懶怠,左右又不靠着這樣一張臉吃飯,即便到了美人遲暮也能看得極開。
臨光知曉韓功予正盯着她臉上那細白的一條痕瞧,可她不閃不避,反直直迎上他的眼,一字一句慢慢道,“韓大人,這樣說可滿意?”
什麼猴孩子什麼琉璃眼珠的貓兒,她全都沒放在心上,只不過眼前這人要挖坑佈局給她跳,她自然樂得同他打機鋒,也好叫他死了這條心,省卻無數麻煩歪纏。
韓功予真是要笑出聲來,他今日也算是棋逢對手,本便是厚臉皮到無藥可救的一個人,可誰知這時竟還能遇上這樣一個人。蠻橫起來似是隻張牙舞爪的小獅子,逮着誰便能撓誰,偏生還生了一張白毛兔子一樣極其欺騙人的臉,險些就要讓這人矇混過去。
他斂斂眉,做出一副深思模樣,好似痛心疾首也是他,恨鐵不成鋼也是他,“女官,你這樣真是寒了人心…”嘖嘖嘆一聲,熱氣都撲打到她頰面上。
臨光如臨大敵,可面色沉如水退上一步,半分端倪都沒露,“大人這是說的哪裡話,下官惶恐。”
惶恐不惶恐誰又知道,左右她做的一手好戲,任是京中梨園大家都比不上的老道,便是黑的到了她這也能變成白,更遑論白的化作黑。
顛倒是非不過一句話,全憑心意。
韓功予慣常是個會拆臺子的,目下到了這般地步,只覺棋逢對手,他肅容正色,難得正經起來,“將好端端一個人比作那貓兒狗兒的,這事只怕也只有女官做得出來了…”言罷搖搖頭,興味十足將她望着。
那目光堪比鋼刀,毫不掩飾滑過一截瑩白如玉的頸,流連於殷紅的脣,又一寸寸刮過臨光頰面,要透到骨子裡去,將人血脈骨肉都碾碎,留她一個戰戰兢兢。
可臨光面上不懼,心突地硬起來,全不畏怕,到此反是一笑,道,“大人真是好計較,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不成?”瞧他還是迷濛未解,索性將話攤開了明說,“猴孩子也罷,狗孩子也罷,臨光素來不知不識,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鹹魚也要氣得翻身,大人說是也不是?”
愈發像是小豹子,跳起來要撓人。
真是牙尖嘴利,他平素爲何未能察覺,只迷迷瞪瞪就叫一張美人皮子矇混了過去,又將一個跟頭栽得徹底。
韓功予一個愣神之間,這邊臨光已勾脣露一個些微嘲諷的笑,先發制人,“大人竟是沒話可說?如此反是坐實了亂扣帽子的名頭…”
他不是好能耐會攀扯?那她亦是會這一手,三言兩語就能將人說得啞口無言,足可見這人也不是吃素的。
話全都被臨光說盡,理也被她佔全,韓功予一時有些好笑,“女官不講道理又不近人情,難怪這宮內底下人人懼怕…”悶聲笑過一回,也不知是想到何事,脣角愈發翹得高,似是自嘲,“這道理全都說完,反是我的不是?”
臨光眉頭皺了幾皺,本欲點頭稱是,可冷不防望見他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立時又將話噎了回去,念頭一轉,忖度道,“下官斷斷不敢如此想的,不過若是大人如此說,臨光不敢駁。”一本正經到叫人咬牙切齒,這人不講道理,連出牌也不按着常理,竟是絲毫沒有羞臊的意味。
連韓功予都要嘆,怎的會有這樣油鹽不進一個人,說的什麼話都如泥牛入海,半點波瀾都沒在她臉上瞧見。
可等不到他將心頭疑慮說出來,那邊老舊宮門卻吱呀一聲響,露出個探頭探腦的人來。
日影自門縫裡漏出來,那小太監頂着一張低眉順目的臉,略爲側過些身子,頗諂媚笑道,“女官,博金大人…”突地擡頭往上瞧一眼,沒料到是這樣一副情景,驚得連話都卡在喉嚨口,好半晌回不過神來。
臨光猛然一驚,循着他目光低眉去看,始才驚覺何處不對,忙不動聲色避開些,朝着那小太監問道,“說的什麼?”
那小太監是個眼色好的,雖不識得韓功予,可聞言一肅,收回目光全當做什麼都沒瞧見,只低眉惟妙惟肖學道,“博金大人遣奴婢來問問女官,明日冬節司禮監中有宴,女官可要去?”
說的當抵是原話,叫眼前這小太監學得繪聲繪色,若不是神態舉止大不一樣,真怕是要將這人當做又一個博金,一般的古板專橫。
臨光思索片刻,左右無事,遂答應下來,“你去回了他,說是明日與他一道去,叫他等着。”想一想,沒什麼遺漏,揮手便叫他去了。
那小太監略有疑色,偷偷摸摸擡頭睨上兩眼,沒大敢說話,欠身告退去了。
倒是識趣,將那宮門又掩上,好似裡頭正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生恐叫過路的人瞧了去。
臨光自然知曉宮內人都是些什麼齷齪齟齬的心思,只盯着那門瞧上兩眼,不期然想通此節,忍不住心內便有些五味雜陳,一味是惱,一味是怒,還有三味四味是羞臊,餘下一分是莫名涌來的憤懣,面紅耳赤全都掩藏在一張波瀾不興的臉皮下,她回眸來瞧韓功予,不大熱絡,“話也說得差不多,大人還在這堂內,叫人瞧見終歸是不大好——”
已有些驅客意味,話說得也不婉轉,可奈何聽這話的是個臉皮厚的,聞言連腳步都不捨得動一下,便道,“女官話說得差不多,我卻不然,”徐徐一雙眼望過來,幾多都深思謀慮都在其中,“將將女官也有言,猴孩子也罷,狗孩子也罷,女官卻是不識得的,總不好逼迫女官,說來這是我的不是…”
“可一見如故這話是真,同女官敘舊這心意也不假,女官若是不信,自然當做沒聽見。”一席話真假參半,隱隱有些故我的苗頭在裡面。
他還是執拗且擰巴,一門心思要剖開她一顆心,也不管旁人願意不願意,將自身意念強加於她。說什麼敘舊故交,又說什麼一見如故,實則全都是挖的一個坑,他樂得看着她往裡跳,管它火坑刀山。
臨光悚然一驚,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可腦門卻薄薄生出一層白毛汗來,她定定神,盯着他,“大人還是不信我同大人毫無關聯?”要不他爲何百般試探,自司禮監那時瞧見,目下還又緊逼至此,好似一定要確認千百遍方纔能罷休。
他皺着的眉頭松下,旋即又幾不可見地擰出一道痕,“女官這話從何講起?”
心口堵住一口氣,臨光訥訥許久,總不至於就此將話攤開到明面上,不然若是猜錯豈不難堪,遂道,“前頭話已經…”
可誰知一話未完,那邊韓功予已自顧自續道,“我幾時這樣說過?”竟是個臉皮厚的,裝瘋賣傻只怕自己也要繞暈頭。
臨光不置可否,可耳邊又聽得這人說,“無妨,我們來日方長。”一個愣神,天光一轉,日影豁然照進來,再擡頭只望得見一彎漸遠的背影。不辭而別這樁事叫這人踐行得很好,折扣都不曾打過,一個眨眼人便已不見。
臨光暗鬆一口氣,呸,誰跟你來日方長,自作多情。她翻一個白眼,只恨不得他早早消失纔好。
這日子真是糟心受累,可彼時她萬萬沒想到,糟心的還在後頭。人如是,這深宮內苑亦如是,註定的逃不脫跑不掉。
尤其是,當一個人虎視眈眈盯上你時,這日子才真是沒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