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拉——沙拉——”
斷斷續續的聲音,是廊前正落一場極細的雨,遮天幕地而來,越過高天之下濃密的雲,呼啦啦掉進青瓦檐又淌過□□牆,要將這世間塵垢迷成一片。
臨光埋頭趴在地上,覺得這涼意要透到骨子裡去。
似是秋末的一片枯葉,飄飄蕩蕩離了枝頭,跌落進污泥裡,她兩肩抖得厲害,怎樣也止不住,微小的一滴雨就能把她壓垮。
耳邊卻有聲音,聒噪傳來,是廊下連着書房的窗,未曾關,“嘻嘻,這畫兒瞧着不錯,大總管那樣人肯定歡喜,我拿了…”
尖尖細細立刻有人駁斥,“你這樣不要臉,拿了人家的畫!”頓一頓,似是尋到什麼好玩意兒,立時就喜上眉梢,“那我就拿這個,高宗時的琉璃白瓷瓶,總不輸你了吧哈哈哈…”
真是好得意,笑聲要傳到風裡去,叫這四面透風的長廊一擴,聽來愈加清晰,“瞧你這點出息,我看着都替你覺着臉紅,光只是拿了這點東西就合意了…”
“你懂什麼,這都是要造冊入庫的,等閒上頭覈查下來,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是我的疏忽,”後來的那一個又尋到好物件,拋下同伴就要走,邊走邊喃喃念出聲,“左右這家大業大貪得不少,我拿幾件又能怎樣,這樣合該是叫人拿的…”
“誒,倒也是,這話在理!”抑不住興奮,這情緒難同外人言。
“……”
細細聽,是兩個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的小太監,貪圖蠅營狗苟微薄小利,見了這家大業大就走不動道,全然要忘了今時這日置身這地爲的是什麼目的。
臨光聽得無趣,翻一個白眼要把自己往那沒人瞧見處藏。
是在廊下沒有燈籠照着的闇昧角落裡,花枝勾勾纏纏,獨闢出一片小而隱秘的去處,似是搭了一個花架子,野貓野狗都不留意,卻是一個極穩妥安安身之地。
她伸出手,想要爬過去。
蒼白的指甲緊緊摳進泥土地裡,雨水沖刷過,這泥軟到不可思議,一落手就是滿手黑泥,要搡在她許久都不曾修剪過的圓圓指尖,滿手都是污穢。
可哪裡還能管得了那麼多,這時候連保命都是極奢求一樁願,形容也好面目也好,全不過都是拿來鋪路墊腳,可有可無到甚或能夠拋棄。
這雨卻沒停,嘩啦啦還在落,順着檐前青瓦匯成一條奔肆的水流,又沿着瓦檐落下來,風簌簌,要把這水流吹彎折斷,掉落在地上砸出三兩水花,立時又化作地上污水,再也尋不見蹤跡。
臨光身上也盡都是水,說不清是先前落下的,還是這時候沾染上的,雨水混合着污泥,要把她整個人都變作泥捏的,彷彿再來上一陣雨,她就能當作那過江的泥菩薩,“咻”化形,找也沒處去找。
但是她在意不得,一寸寸挪得艱辛,望着那一叢殘花搭起來的隱秘角落,半刻也不捨得停。
連風聲雨聲都不能引得她在意,更加遑論這天地恁樣大,夾雜着嘈雜的人聲。
不大清明的腦後,卻有極高一聲驚呼,“呀,這裡還有個人呢!”
這聲音高且尖,刀子一樣突地襲來,要刮破人一身僞裝,開膛破肚的利刃,到這時候卻狠狠紮在臨光身上。
臨光有點慌,她一顆心猛地撲通撲通狂跳起來,彷彿稍一用力就能收剎不住,自乾澀嗓子眼裡冒出來,泥水裡骨碌碌滾上兩圈,將心事全都攤開一地。
這樣前後進退兩難境地,真是要把她逼死,拳腳相加似是隻在展眼之間,她默默閉上眼不動,覺得泥水掉落到頭上,沿着額前溼發淌下來,幾將要流到眼睛裡來。
是熱辣辣的疼,不管心肺掌中,大抵是折了骨頭又破了皮,全身便沒有一處安好。
然而不過眨眼功夫,預料中的拳腳沒到,反是又有人低低竊竊私語,“瞧着不像是什麼有身份的,不過生的倒是不錯…”
旋即有“嘖嘖”輕嘆,這一羣人是在看猴子戲,品頭論足將她頭上身上全都評判個遍。
一個人說的是衣衫,“料子瞧着不是什麼好料子,街上百二十文錢一匹,不入眼。”
一個人猜的又是身份,“這窮酸樣兒還抵不上我們,定是個上不得檯面的丫頭!”
另一人要去想因由,“當是叫主人家遺棄,不然也不至落魄於此,”說罷要嘆,憤懣不平,“這賊禿佬兒真是不做人事!”
還有一人看來看去沒處去落眼,只好望望她身上頭上,道,“連根釵子都不曾有,窮人。”
最後瞧的卻是臉,隔着雨水千千萬,又是灰頭土臉,也不知這人怎麼瞧的,默言許久突地平白冒出一句,“臉蛋兒看着不錯,收整收整大概也算是能瞧…”
“噫——”
換來衆人一齊鄙薄,覺着這人真是個光瞧皮相面目的傢伙,着實是不入流,膚淺。
有人的地方便安生不下來,臨光靜悄悄臥着,只覺得腑臟疼得厲害,骨頭像是叫人拿刀子敲開了花,先時沒覺着疼,可這目下神經也鬆懈,心緒也怠惰,怎樣都不能再聚着一口氣裝作沒那樁事情。
少不得要嘆這命真是金貴,磕不得,碰不得,稍有些不如意就要開始作妖作怪,仗着自己一身嬌貴皮肉,就覺着自己個兒該要過着錦繡如堆的日子。
恨不得拿那上好的檀香供了起來,又四時鮮果不斷,修一座大大寺廟,再塑一個蓮花寶座,哄得它如意。
臨光嘆一口氣,這氣幽幽出不去,叫肚子裡那要攪斷腸的疼全都擠兌回去,喉間“咕”一聲,打一個嗝,涌上來一點血沫子。
那看猴子戲的也盡心盡力,幾雙眼不錯地盯着臨光瞧,這細小動作也全都落入眼底,一時又要開始說話,你一言我一語真是熱鬧。
“哎,打嗝了。”
“是是,我也瞧見了。”
“我也…”
“嗯。”
“……”
真是一口氣上不來,險些要把人憋死。臨光突地覺着,這幾人是來尋笑話瞧的。
她定一定神,回頭來望那長廊,決意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裡。
夜風飄飄忽忽,挾着雨吹過來,打溼她一張本就溼的臉,血水嘩啦啦要淌下來,掉落在泥土地上,瞬時尋不見。
也吹起那羣人薑黃衫子,吹來他們議論紛紛。
“哎,流血了。”
下一人要說話,“嗯,看…”可附和還沒出口,卻有旁的聲音將這話音蓋了過去。
“咚咚咚——”,是廊上有人踱步來,踢踏踩過青石磚,又行過紅紙燈籠,影子一轉就要行到眼前。
那廊下有人聲,平緩緩,是少年音,“高總管慢行,夜深道黑。”
極細的聲音便接過話,道,“席公子客氣。”叫的不是官職卻是公子,當抵是個真真切切富貴命。
臨光略一思忖,應過神來。哦,席公子,她約莫聽聞過這人。
可不給她思量機會,那邊人已經走過來,是高高瘦瘦兩個人,一個葛箭青衣,一個紫服華裳,身量未長成,可站在那裡,紅紙燈籠飄啊晃,無端端給人一點神離莫測之感。
也要叫人生出一點自慚形穢之感,彷彿自己最最不濟,登不得檯面亦上得場子。她伏低身子,只當自己是要融了到泥水裡的泥土塊一個,低低到塵埃。
那邊的人不停留,徑直過了長廊就往中堂裡去,是隔着半個中庭,可聲息卻清清楚楚傳來,要背這長而闊的廊擴散,直抵人心裡去,“高總管今日勞神,着實是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場面話誰不會說,這人說得尤其順溜,“席公子才辛苦,入得集賢院這頭一樁大案,就遇上這姜家…”說罷要嘖嘖嘆,嘆的是運道還是時數,難說。
你一言我一語打機鋒誰不會,更何況這是官場中人,即便是年紀少少未曾見過什麼大風大浪,目下這情形也足可以應對。
臨光聽着他們走得遠,耳朵卻尖,又聽得他們邁步入中堂,最後行上三五步,停在正中央。
乍然響起的哭嚎聲要震破人耳朵,又驚起殘花落,這中堂裡挨挨擠擠恁樣多的人,不必看見,她憑着一顆腦袋就能猜到。
大學士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五夫人,哦,還有三五個偏房妾室,七八個暖牀,九十個少爺小姐,還有老祖宗一個,滿滿一堂子人,哭起來真是熱鬧。
可旁人不管你怎樣熱鬧,自己行自己的事,恪盡職守到這時倒是半分不差。
耳聽得窸窸窣窣,是什麼人行過來,轉瞬又要退下去。
下一刻,是尖尖細細聲音,帶着一點莫知名的狠,徐徐緩緩道來,“…今姜家孽賊,實爲國之蠹,雖沐天恩,卻縱私慾營私利,難堪當大任,愈難立於朝,斟酌再三,革官職俸饗,除祖先餘蔭,不召不得歸朝…”
餘下全都是套話,戲曲本子裡也聽過三兩回,然則臨光再要費力去聽,卻什麼都聽不到了。
耳朵裡嘩啦啦落了雨水來,喉嚨口也要卡住一口熱血,怒極攻心滋味如何難說,可這目下卻是真的要將人逼瘋。
她試圖用力去睜開眼,可落目即是雨水,沒休沒止,自那漆黑夜幕裡落下來,要刺痛人眼。
打砸的聲音悄無聲息蔓延,從廊後書房開始,似是起了一把火來,呼啦啦瞬間燒到人眼前,中堂裡嚶嚶嚶一片哭,男聲夾雜女聲,又有幼童稚嫩,合着這雨聲,真是好悽慘一個雨夜。
可她胃裡疼背上疼腿上也疼,更或是心裡疼,火辣辣一片是給人灌了辣椒水,再多的蜜糖也不管用,是虛的。一顆心救不回來。
木呆呆似是聽到有人說,“說是抄家充公,那這個呢?”
“這個,瞧着不像是什麼有身份的,劃了去。”輕輕軟軟的少年音,春風拂面一樣,可惜她看不到他的臉。
然則又有人要問,“姜姓,這可是主家的姓…”
“我說不必便是不必,回頭院裡是我交差還是你交差?”
霎時倒是安靜下來,她困頓萎靡,於這世事突地生出一點倦累。
也是高門貴戶,可爲何落得這樣一番田地,她想不通,自然也難說明,唯一可知,便只有命數,逃不脫掙不掉,真是叫人生惱。
閉上眼,這惱很卻不少,一點點侵襲而來,要當作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草。
那朱門之下蠻橫不講道理的惡少爺,她不知去處病弱中的母親,還有這目下,滿目瘡痍將要消失不見的新府邸,全都做夢,見鬼去吧。
夢裡是一片安恬,醒來就可登享極樂世間。
她這樣想,再忍不住,要把所有事情都拋向兩邊,兩眼一蒙,以天爲被地爲牀,囫圇睡一個乾淨。
風聲雨聲仍還在,雨聲半點也沒少,意識消弭的最後那一刻,分明有聲音在說,“罷了,走吧。”
罷了罷了,睡吧睡吧,醒來便是晴天,風也過雨也過,這是熹佑二十五年將要轉過七月的夏天夜晚,乘着一陣風就要消失不見。
翌日雲疏,是個大好的夏晴日。
臨着長廊的大水缸蓄滿了水,滴答滴答沿着粗糙不平的缸口留下來,一兩朵水蓮花妖妖嬌嬌將開,順着波流蕩盪漾漾,“砰砰”兩聲跌落出來,掉在黑漆漆的泥土地上。
那葉梗翠綠,深深埋進溼漉漉的泥土裡,仿似是本先就長着,風來要跳一場舞,婆娑嬌豔落下一個不大深的影子。
“咚”,不知是哪裡來的小石子掉落在那水缸裡,開得極盛的水蓮花東倒西歪,順着那漣漪飄蕩開,要露出巴掌大的清亮水面。
那水面映着雲,飛翹的檐角雕着花,似是一條飛龍,張牙舞爪要飛走,“噗”,卻叫一尾躍出水面的紅尾巴小魚打破,漣漪四散怎樣都難平復。
有人來往去留,終是有人留意到,嘖嘖嘆一聲,不知是驚是異,“嘖,這缸子裡竟還養着魚!”
“也是命大,閤家都叫抄了個底朝天,它還能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