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鑼鼓喧天地鬧, 這三人卻各懷心思,一人佔一邊廊柱,誰也不讓誰。
臨光忍住心內的嘔, 答得不卑不亢, “殿下喜運多多, 自然周身也是不差的, 沾沾喜氣也好。”
文東渡一挑眉, 顯見是不信,“這話倒是叫人開懷,會說話。”
臨光眉一低, 沒接話。
反後頭北海沉不住氣,壯着膽子道, “殿下……殿下……”瑟瑟縮縮瑟瑟縮縮, 半晌也沒說個完整的話。
文東渡挑起的眉頭狠狠跳了兩下, 目中隱含薄怒,卻不見生惱, “吞吞吐吐成什麼樣子?”
北海叫這人一噎,險些哭出聲,卻也將話說得連貫,“殿下……奴婢同女官……正當差……不敢……叨擾……殿下……”
好不容易將話說完,要憋死人。
文東渡皺着的眉頭愈發緊, 可他到底還是忍住, 不耐煩擺擺手, “走走走!”
臨光忙告退, 同北海兩人出了這長廊。
再回來卻沒瞧見文東渡, 只聞聽外頭鑼鼓喧天,不知怎樣熱鬧。
臨光有心去瞧瞧, 看看這天家氣派如何,可奈何她只是個不入流的,擠不進那權高位重的人堆裡,無奈只好將這念頭壓下。
窮極無聊時候,也就只剩下一個盼頭,盼着這一日早些盡,也盼着早早回宮睡大覺。
可臨光斷斷未想到,她等來的不是天黑,而是黑暗。
晚些時候,外頭嗩吶聲終是消減些,紅妝美人叫人衆星捧月送入新房來,送嫁婆婆也完成使命一樣,嘻嘻笑着過來討賞錢。
這些事不必要臨光做主,自有王府裡的老嬤嬤管着,一舉手一投足都有些管家婆婆的風範。
臨光冷眼旁觀,也樂得掖着手當柱子。於她來說,實則身份真是尷尬,不是主家奴僕,亦不是女家奴僕,雖是宮裡頭領俸祿吃皇糧的,可到底還是同遠王府隔着一層,是以這銀錢之事,她能不沾手便不沾手。
送嫁的喜嬤嬤討得了賞,倏忽笑起來如同二月花,“殿下仁德,娶進門的王妃也是一等一的的好樣貌,日後相夫教子不在話下,奴婢先說個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的吉利話……”吉利話一串牽着一串往外蹦,根本不必過腦。
管事的老嬤嬤聽罷這話,方始露出個不緊不慢的笑,又使人給她送上金餜子,正愁無人給她王府撐臉面,眼風一掃,恰恰瞧見躲懶的臨光,又道,“女官這時辛苦,若是得閒,可否勞煩,送這喜嬤嬤去前頭宴上?”
王府裡大度,送親送嫁也自有席面,左右錢財從公中出,不在意這一分兩釐。
臨光驀然得了這麼個差事,除卻驚訝便只剩下茫然。她擡起眼,對眼前情形還未分明,“前頭宴上?”
王府裡的管事嬤嬤氣派大,可大喜日子少不得笑臉迎人,重又將先前那話說上一遍,“這一整日也勞碌,女官若是倦乏,正好也在席上歇歇腳,好好用些飯食……”
臨光一瞬明瞭,左右思量着可真是一件好差事,悶頭砸過來也不管旁人願不願意,可少不得還是要依言,同那喜嬤嬤寒暄幾句朝外頭走。
一時出了這院子,卻只有紅紙燈籠滿眼,沿着廊下掛上一排溜,指的恰是往前頭去的路。
那喜嬤嬤身邊自有喜娘隨着,也不必打燈籠,一行幾人便沿着廊下往前頭去。
不多時到前頭,又是好一陣寒暄,一個要強拉人一同吃酒席,一個又要回院子,真是好一陣歪纏。
臨光望望天色,終究還是推辭,“前頭男賓席怕是差不多宴散,宮裡頭卻也要落鑰,着實是沒什麼時辰再吃酒……”
那喜嬤嬤不如意,只好作罷。
剩臨光一個,自然依着原路往回走。
路上倒是行岔了路,歪歪拐拐經過男賓院子,果真見到得三五賓客離席,俱都是酒氣濃深,當是盡了興。
臨光尋了底下人問過路,這才提足往後頭走。
暗影重重,這時節連一絲風都沒有,自入了夏,好似突地熱起來,天地之間是一個巨大蒸籠,只有晚間是涼爽些的。
可這涼爽挾着酒氣,註定要在這悶人的院子裡發酵,最後腐爛,一點點摳下人的血肉皮囊來,留一個白骨森森,委實駭人。
臨光從來是個膽大的,可一路往下頭去走卻愈發偏僻,及至腳下一頓,她方纔醒悟過來——自己這是迷了路途,這毛病果真是要不得。
擡眼看,是灰漆漆的天,一顆星子都沒有,月亮羞羞答答扯過雲,卻能照見不大的院,有林木有山石,又有鬼影燈火,真是詭譎。
及至走回正道上,臨光始鬆下一口氣。
不多時路走到頭,新房院子馬上就到,只消轉過一道廊,再繞過一道門,便是燈火輝煌的去處。
臨光腳步不停,正待要跨過那門,恍然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沉且重,叫夜風一吹,連帶着酒氣也送過來。
她恍然一驚,猛回頭就瞧見一攤爛泥,正叫兩個薑黃衫子的小太監扶着,歪歪扭扭要朝地下跪。
她慌張,忙朝旁邊一躲,躬身屈膝,道,“殿下。”
“爛泥”聽見聲響,聞聲擡起頭,恰正好望見她青鴉鴉頂發,不大耐煩,道,“我道是誰……”壓下一個酒嗝便要往前衝,帶累得身邊小太監一個趔趄,險些站不住腳。
他一惱,眼有薄怒,“一個兩個都跟本王作對……”頓半晌,大少爺脾氣上來,“還不快滾!”
那兩個小太監走也不是,跪也不是,叫這話訓得險些紅了眼,當抵是沒見過什麼大世面,嘴一扁便告饒,“殿下饒命,殿下恕罪!!!”怕是能撲通一聲舍下兩條膝蓋,求爺爺告奶奶地央主子放自己一條小命。
文東渡卻不理這兩人,一整日的心情都惱壞,突地直勾勾盯着臨光,道,“你——過來扶着本王……”最是頤指氣使,這名頭爲何未傳揚出來,真是個謎。
臨光愕然驚詫之間,如何能維持鎮定,她按捺住一顆撲通撲通跳着的心,咬牙道,“殿下這是要往……裡去,奴婢自是不好跟着去的……”
他面色一板,圓目一瞪,“如何?你這是不願意了?”
臨光腦仁子疼,這人無理取鬧真是沒個限度,旁人不欲同他歪纏他也能自己尋出個由頭來,可憐可嘆,只好又道,“殿下這是說的哪裡的話……”做小伏低上前一步,攙着他手臂,“殿下有命,奴婢自是唯有從命……”
文東渡滿意了,可面上狠色卻不減,徑直藉着她站定,似要將全身氣力都壓過來,橫一眼身側木頭樁子一樣的小太監,“還愣着做什麼……”
小太監兩股戰戰,“撲通撲通”朝下跪,要把一顆頭顱都交付在青石磚上,“殿下……殿下……”說不上來話,只有一疊聲的委屈。
再擡頭,卻哪裡有殿下,早走出不知幾多遠,便連酒氣都淡了。
卻說回臨光,她一時認命,不得已叫文東渡半綁半押離了小門,兩人一同行在廊下。
文東渡不是個君子,從來也不是什麼有禮守節的人,目下離得臨光極近。心猿意馬是這人,腹懷鬼胎也是這人。他偏過頭,紅紙燈籠落下的光便照在臨光臉上,軟軟鍍上一層光,細碎的絨毛幾乎可見。
隱約有身體的某個地方在叫囂,涌動着要跳出皮肉,腔子裡的心也在急劇地跳,這感覺何其清晰明瞭。
臨光卻沒察覺他異樣,她目下叫苦連天,只覺自己如同叫人放在砧板之上,伸頭縮頭都是一刀。
——她快要叫這沉如巨石的人壓死了。
心神分,自然沒留意,待到察覺出不大對時,一張臉已經近在咫尺。
她驟然驚惶,一顆心提起,“殿下這是要做什麼?”滿是防備,只可惜眼前這人不是君子。
文東渡一挑眉,竟勾出個意味不明的笑來,“瞧得女官心不在焉,莫不是也醉了?”
句句字字條理清晰,這人何嘗醉過,真怕是兩盞酒下去要裝傻作癡,好矇混過前席賓客,好早早回房盡夫妻之樂。
臨光一瞬想明這一節,不由得要生惱,她本就對這人又厭又憎,奈何天家的規矩拘着人,領人俸祿當差就只有個做小伏低的份兒,可目下這人愈發蹬鼻子上臉,真是不給人後路。
她正色,眉頭卻擰得緊,“殿下還是快些回去,王妃怕是等急了……”也不等他答,費出九牛二虎之力就拖着他朝前走。
文東渡下盤定且穩,堅如磐石就是不肯動一動腳步,“急什麼……”一面說,一面將臉靠得愈發近,只恨不得貼上來,蹭着人家皮肉摩挲一回。
臨光又慪又恨,只覺這人沒臉沒皮,可一時沒退路,又叫他眼中不大分明的貪念與兇狠震懾住,七上八下只憋出一句話,“奴婢自是不急,怕是王妃等得不如意……”
話沒說完,已經見這人露出狠戾之色,竟是也懶怠掩藏,惡聲惡氣便欺近了,直視着她兩眼咬牙切齒道,“一個兩個,全都瞧着本王好欺負是不是……”他喃喃念,似魔似怔,中了咒一樣,“便連你一個伺候人的窮胚都欲要騎到本王頭上來……”
生了惱,如何都難平,這人氣量小,還未等到臨光辯駁一二,上前一步抓住臨光衣領便往一邊拖。
臨光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正欲掙扎,一擡眼便瞧見文東渡一堵鐵山一樣厚實的肩背,將所有的光都擋住,只留一個影影綽綽虛實不定的影。
——那是廊下庫房,上午時候她還同北海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