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鳳歌心中一片冰冷,她緊緊握住了關林森的手,心中的不安盡在她輕輕顫抖的手中。
不多時,果然如管城所言,關林森的身體越來越燙,額上,脖頸中,汗水越聚越多,一摸身上,裡衣已被汗水浸透,鳳歌再一探其鼻息,只覺得連他呼出的氣息都灼燙非常。
在沉沉昏迷之中的關林森飛揚入鬢的眉微微皺着,微微張着口,呼吸越來越急促,彷彿隱忍着極度的痛苦。
鳳歌並不懂應該如何擦身。
在冷水和熱水的選擇上,她都考慮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選擇了溫水,自開戰之後,帳中多傷兵,熱水也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連續不斷供應的。否則要她從燒熱水開始,只怕三天三夜連火都還沒點起來。
鳳歌輕輕掀開蓋在他身上的薄被,在療傷時,管城已經替關林森換過一次衣服,只是現在已經再一次被汗水浸透,溼衣緊緊貼在身上,隱約將他結實而緊繃的肌肉勾出幾分線條。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鳳歌熟門熟路的將關林森被汗水浸溼的裡衣脫下,裸露出身體,關林森的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的呼吸彷彿對他來說都是極大的痛苦。
此時已是夜色深沉,唯有一隻小小的燭光將室內照亮,昏黃的火光被風一吹,搖搖晃晃,將鳳歌落在帳篷布上的影子吹得影影綽綽,不似真實。
只見關林森露出的上半身膚色是淺淺的小麥色,與軍營中那些成日在陽光之下暴曬的成年西北漢子相比,還是個身量未成的少年模樣,他的身體結實而勻稱,線條流暢,胸腹處在皮肉之下明顯可以看出緊繃的肌肉,就好像被一層絨布包裹着的鐵塊,剛勁內藏,皮膚摸起來仍是如上好絲絨一般的光滑柔韌。
此時,他的肩頭、胸口、腹部全是汗珠,被那微微的燭光一照,更是晶瑩剔透,更有一番勾人心絃的意味。
只是,這卻是建立在他極度的痛苦之下的。
鳳歌一言不發的凝視片刻,拿起手巾,在溫水中浸透,擰乾,先將他額上的汗水擦去,接着便是順着脖頸往下,細細擦拭着,接着是起伏不定的胸口。
她一時不小心碰到了胸口的傷處,關林森的眉頭愈加緊鎖了幾分,他微微的動了動,口中發出了幾聲含糊不清的聲音,卻聽不出來是在說什麼。
胸口纏着的繃帶太薄太薄,打仗打得太久了,就連這些必需的治療用品都奇缺,繃帶也都是洗了再用,用了再洗,來來回回,繃帶本來就又薄又透,再洗過幾水之後,更是破敗的如同爛布條,只能勉強起到效果。
但是像關林森這樣傷口極深的情況,繃帶很快就失去了功能。
傷口那裡已經浸出了一片血紅,鳳歌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按住,心中卻也知道按之無用,反而只能添其傷痛。
便強忍心中傷感,重新將手巾浸在溫水之中揉搓一番,再次鋪開,鳳歌用手輕輕替他繼續擦拭,關林森更好像更加的難受,原本急促起伏的胸膛忽然一滯,將咳未咳,頭也不安的輕搖,鳳歌忙將他抱起,摟在懷中,讓他的下巴搭在自己肩上,輕輕拍了兩下,不料,只聽耳旁一陣異響。
再看關林森,方纔竟是噴出一口血來,血中帶黑。
毒,已侵入了肺部。
鳳歌心中着慌,卻也沒有辦法,只能緊緊的抱着他,關林森的身體如同滾燙的爐火,灼燙着她的皮膚,更灼燙着她的心。
許久,從耳旁傳來的呼吸聲不再急促,鳳歌將他放下躺平,關林森已是一動不動,鳳歌雖不很通醫理,但在這麼些時候,身旁的人幾次受傷,她也會了最起碼的一點常識。
她伸出顫抖的手指,按向關林森頸旁那一小塊溫熱的皮膚,在她顫抖的手指之下,那裡原本應該強而有力的跳動幾乎消失不見,只有微弱到幾乎讓她以爲那只是自己幻覺的跳動。
如果獨孤懷信再不來,如果他來了卻沒有解藥……
鳳歌站起身,捂着嘴,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這個一直努力保護着自己的人,就要死了嗎……
看着他一步步的走向死亡,自己卻無能爲力。
這種痛苦的認知,撕扯着她的心肝,她整個人都僵住了,不願意承認這是真的,不想承認這一切是真的。
對,這是夢,一定是夢。
她將被子再一次蓋在關林森的身上,跑到帳篷外面。
此時已是初夏之時,但在落日之後,這片沙漠的夜風卻依舊涼如水。
被冷風迎吹了一陣,鳳歌的心中沉下大半,秀美的容顏緊繃着,天上的星星與新月的一點光芒落在她的臉上,一片陰暗。
“閃開閃開。”遠遠傳來的是金璜的聲音,似乎有士兵想要攔住她詢問腰牌與口令,卻被暴躁的她一掌推開。
鳳歌先是一愣,再側耳去聽,的確是金璜招牌式的不耐煩沒錯,急匆匆的腳步聲也正在向她這裡走來。
她忙過去相迎,向守衛的士兵說明情況,從暗影中走出來的金璜身邊果然跟着一個熟悉的身影,西夏藥師一族現在唯一的傳人獨孤懷信。
金璜與獨孤懷信一路狂奔趕回軍營,獨孤懷信入帳檢視,鳳歌怕打擾了他,沒敢進去。
金璜看着她有些瑟縮的纖細身影,覺得有些奇怪。
“大半夜的,你在外面站着吹風是想幹什麼?”她問道,“裡面兩位怎麼樣了?”
鳳歌微微轉過身,獨孤懷信的到來,讓她大大的鬆了一口氣,也終於可以神情自若的說出話來了:“蕭將軍一直沒什麼事,就是關林森的毒比較麻煩一些,出了好幾身汗,衣服都快不夠換了,還發着高燒,一直都昏迷不醒。”
連日來戰況膠着,金璜比士兵們也沒有多閒一會兒,她不知道到底還接了誰家的生意,不是替這個士兵守夜,就是替那個士兵巡邏,一會兒頂着蕭燕然的臉,一會兒頂着關林森的臉,不管什麼時候,都看着她在幹活,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休息過。
“你也辛苦了,這些日子都沒休息過。”鳳歌看着她的臉色,那張平日裡吊兒郎當的臉蛋上也好似籠着一層白霜,那是極度疲倦之後纔會有的。
“幾日沒睡了?”鳳歌問道。
金璜想了想:“從第一次的甕城之戰開始吧,後面又接了不少單子,沒空睡。”
鳳歌想不通:“豐縣被包圍這麼久,你上哪兒接的單子?”
“嘿,別說是這種程度的包圍,就算把我關到牢裡,我也能接到單子,哈哈哈。”金璜努力的憋出了三聲笑,最後那一聲卻是破了音,有些尷尬的化爲咳嗽。
“咳咳,是這樣的,玄鐵營旁邊不是有一個破村子嗎,從破村子再過去一段路,有一個自然村落,再往前纔是豐縣,就在這個夾縫的自然村,那就是以前那個破村子裡的村民遷過去的。玄鐵營裡有不少士兵的家就在那裡,我去那裡的時候,有一個老太太,託我照顧他兒子,我有什麼辦法,我見錢眼開啊,於是,就接了。”
見錢眼開?
鳳歌不信,這種破村子裡的村子,能有一口飽飯吃就已經很不錯了,還有餘錢給金璜,讓她幹活?
“那村民給了你什麼好處?”
提到這個,金璜的眼神四處瞟:“特別大方的給了我一籃雞蛋,大概二十幾個吧……”
“那……雞蛋呢?”鳳歌心下生疑,雞蛋那種東西,保質期挺短的,如果不及時吃掉,很快會變質,那就不能吃了。
金璜指着帳篷,毫無誠意的假哭了一番:“吶,給裡面一個叫蕭燕然的王八蛋分給士兵吃了,嚶嚶嚶,我的雞蛋。”
鳳歌這纔想起,前一陣子,明明已經打了很久,糧食早已殆盡,但是,忽然有一天,伙房裡竟然端出了雞蛋湯,說先給傷員吃,大家都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不過有得吃就好,誰還關心那麼多有的沒的。沒想到,卻是金璜的。
“你會這麼大方?”鳳歌不信。
金璜仰望天空:“我有什麼辦法,我也很絕望啊,我只是把雞蛋放在了伙房裡,結果被王八蛋蕭燕然翻了出來,那會兒我正在城樓上替老太太的兒子守夜呢!結果,他問了幾聲,雞蛋是誰的,沒人知道,他就給分了!!!”
“爲什麼你還要替老太太的兒子守夜?你不是隻是答應了照顧他嗎?”
“嗯……”金璜低下頭,腳尖無意識的踢着地上的石子,輕輕的盤來盤去,激起了地面上的一層塵土,“她的兒子……死了,就在那次衝鋒的時候,被北燕人一箭射死了……我沒有完成委託,失手了……”
她又擡起頭,看着鳳歌:“他臨死前,看見我,說知道我一直在幫他,說他有一個心願,希望能看見大恆太平昌盛,希望他母親能平平安安,無病無災的過完這一生。”
“所以,我就只好接下這個任務了,太平昌盛啊……那首先就得讓這一仗打贏對不對?”金璜輕輕一笑,“接下來,就是你的事嘍,如果沒有一個賢明的好君主,國家是不會太平昌盛的呢。”
鳳歌看着她疲倦的臉上猶自帶着光彩,伸手握住她的手,金璜雖是一個殺手,但平時也保養得當,那隻手一直以來都是白皙滑膩的,現在摸起來卻是被西北風吹得粗糙乾裂。
哪個女子不愛惜自己的容貌與皮膚,如果不是因爲鳳歌,她也不會受這樣的罪。
鳳歌心中有些內疚,金璜看出來了,笑道:“你別這樣,這本來就是我的錯,如果我多帶些油脂過來每天都塗,也不會變成這樣,是我自己沒做準備,跟你沒關係,只要你按時付我每個月五兩銀子就行。”
不知說什麼好,鳳歌拉着金璜的手,心中暗自下定決心,若是此戰平息,將來一定會做一個好皇帝。今日在這邊關苦守之人,蕭燕然、管城、還有這些將士,金璜,還有關林森,一定會全部善待,無論如何都不會對他們痛下殺手。
獨孤懷信不多時就從帳篷裡出來,手裡已沾上了一些鮮血,對鳳歌說:“蕭將軍的傷確無大礙,只要再休養幾天就好,關公子的毒,我已經用銀針封住了他的幾處穴道,一會兒再給他煎一碗藥喝下去,就會醒過來,但是,要徹底清除毒素,還需要有一些特效藥泡澡,否則,將來會有後遺症。”
“有勞獨孤先生了。”鳳歌斂手爲禮。
獨孤懷信笑道:“也不用謝我,豐縣被圍,我也很麻煩,這場仗趕緊打完,對我來說也是有很大幫助,就是……”他看了一眼金璜:“要是你再敢把我的門踹開,把我從被窩裡拖出來,連件衣服都不讓我穿,我就誰都不救了!”
鳳歌這才注意到獨孤懷信此時身上穿的還是一件白色的中衣,頭髮也是亂七八糟的,一看就是剛剛被人從牀上拖起來,什麼都沒整理,又一路趕來。
金璜做了個鬼臉:“都這麼熟了,又不是叫你來相親,穿那麼嚴整,想勾引誰啊,略略略,你煎你的藥去,我還有活沒幹呢,回見。”
說着又如一陣風般的消失在黑夜中了。
獨孤懷信看了直搖頭:“這樣潑皮一樣的女子,將來誰敢娶她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