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翔宇,名字裡有飛翔有天空,這輩子進過的最深的水是齊腰高的澡盆。走過的橋都是四平八穩,擠幾十個人也不會動搖半分的堅固建築,連吊橋都沒走過。
從來也沒有想過,會有那麼一天,竟然會跑到波浪滔天的大海上,前後左右只有一片茫茫大水。
他被人弄到舢板上的時候,正是風起之時,原本還在大喊大叫的他,在劇烈的搖晃中,求生欲讓他老老實實的蹲在角落裡閉嘴,一聲也不敢吭。
海浪跟在湖面上看見的小小漣漪真的一點都不一樣。帶他走的人認真划船,與風暴抗爭,誰也沒空關心他,不喊不叫了就好。
等風平浪靜,舢板已經到了遠海,連塊礁石都看不見,那些人才有空過來看一眼林翔宇,一開口,林翔宇發現對方說的話完全聽不懂,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南方島國琉球那裡的方言。
看着對方手裡握着的明晃晃鋼刀,林翔宇也不想在這會兒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要是對方發現自己不是要找的人,惱羞成怒,用小刀刀對着自己的脖子那麼一抹,往水裡一丟,上哪兒說理去?
但是人家已經誠心誠意的發問了,自己也不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林翔宇腦中靈光一現,不,應該說胃裡翻騰給了他這個靈光。他的嘴一張,翻身就對着海里哇啦哇啦的吐起來。
誰也不會想要靠近一個正在嘔吐的人,旁邊的水手嘻嘻哈哈的指着他嘲笑一番,也不再管他。
林翔宇扭曲着躺在舢板上,閉目養神,臉上的血污還能護着他暫時不會暴露身份。
此時,天已經亮了,他可以清楚的看見,身旁的人,全部都是皮膚黝黑,粗糙的很,一看便是常年在大海上討生活,給海風留下的痕跡。
林翔宇一邊躺着挺屍,一邊偷偷觀察。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海盜?海盜爲什麼會跑去襲擊永寧關?永寧關已經被東寧人佔了的事情,他們知不知道?他們是想殺大恆的人,還是想殺東寧的人?
無數個問題在林翔宇的腦子裡轉來轉去,卻無法得到回答。
語言不通真是一個悲傷的事情,不過,就算語言相通,這個時候他也連個屁都不敢放。
“等我回去,也要練習提刀上陣的本事。”林翔宇看着在別人腰間閃着的小片兒刀,心裡憤憤。
不一會兒,前方出現一片黑色,是小島。
在島上,傳來人類的聲音。
船上的人大聲的吆喝着,迴應着島上的人。
很快,舢板靠岸,岸上站着一片黑壓壓的人,多以老人與女人爲主,女人手裡還牽着孩子。
船上的男人們歡呼着跳進水裡,狂奔到岸邊,從人堆裡認領自家的女人與孩子。
還有老人抹着淚,祈禱般的望着天空,似在感謝上蒼。
很快,船上就只剩下林翔宇一個人了,他努力爬起來,搖搖晃晃的跳下船,想趕緊混進人羣裡,伺機躲起來。
在海上晃悠了,雖然已經腳踏實在,卻還是像在海上晃一樣,想跑也跑不快。
很快,有一個壯漢走過來,攬着林翔宇的肩膀,好像介紹民族英雄一樣的嗚哩哇啦一番。
好消息是,被認錯的這個人,好像沒有結過婚,並沒有什麼女人帶着孩子來認親。
壞消息是,有熱情的姑娘,好幾個,手裡拿着手巾走過來,要給他擦臉。
林翔宇絕望的等待着露餡的那一刻,但是,那幾個姑娘卻停下了腳步,一個個溫柔的看着他,直直的將手中的手巾遞到他的面前。
似乎在等待他選擇,到底要從誰的手裡拿手巾。
林翔宇的大腦急速運轉,這是示愛?可不能示啊,萬一選錯了,那小子回來以後,還不跟自己拼命!現在已經不能再裝暈了,所以,林翔宇決定——跑。
幾個姑娘嘻笑着追在林翔宇的身後,還有圍觀羣衆的鬨笑聲。
岸上的人們各自散開,回到自己家裡,很快,便空無一人。
在遠遠的海上,又飄來一塊小舢板,隨着海浪,慢悠悠的飄到岸邊。舢板上沒有人,許久,才冒出來半個人頭,一雙眼睛警惕的觀察着海上的情況,岸上沒有人。
接着,才從舢板底下整整齊齊的冒出十個人頭。
“將軍,好像是個小漁村。”
關林森揮揮手,衆人棄舢板,悄悄的潛入,到處尋找林翔宇。
此時林翔宇已經被幾個姑娘追着,環島一圈跑了,整個人跑得快斷氣,一頭撞在關林森身上。
那幾個姑娘看見眼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大驚失色,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自己心中的大英雄,卻跳到那個太陌生人的身後,好像委屈的小媳婦一樣,更是驚訝的愣在當場,不知道應該乾點什麼好。
關林森上前,說了幾句話,是當地土語,姑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膽大的,上前將他們領到村子之中。村子裡的房子本來也就破破爛爛,此時正是飯點兒,許多人家做飯都是在門外做,於是,他們一邊做飯,一邊看着十一個人,還有剛剛的大英雄,被帶去了首領的屋子。
小漁村裡從未來過外人,好奇的漁民們,手裡捧着飯碗,就跟着往首領的大屋跑。
在路上,林翔宇偷偷問道:“小關將軍,你什麼時候學會說琉球漁民的話?”
“剛學的。”關林森輕描淡寫,就好像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似的。
林翔宇當時就震驚了,語言這東西,還可以現學的嗎?
他所不知道的是,關林森在朱雀之地,因爲聽不懂青面怪人的話,只能看着鳳歌與青面怪人愉快交流,甚至連後面來的瑤光都可以交流,唯獨自己插不進話,他迫切的想要知道鳳歌在跟別人說什麼,希望自己能夠對她有一點用處。
瑤光曾經說過,學習語言又不難,來來回回聽個幾次,從發音規律就能猜出個大概,那一天,他不恥下問,向瑤光請教,到底應該怎麼樣才能把領會那些生詞的意思。回宮之後,更是請教了禮部的傳譯官,從禮部拿到了東寧國、北燕國,還有西夏國的官方語言學習資料。
在玄鐵營鎮守的那段日子,守邊練兵之餘,便是日夜苦學。有副將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想進禮部。關林森只是說:“若是有一日調防去了別處,抓個奸細審問,連他說什麼都聽不懂,那豈不是誤事?”
曾經的努力沒有白費,這些漁民所說的琉球話,與東寧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只要仔細聽,就能聽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看着關林森等人身上的武器,首領大驚失色:“你們是什麼人!怎麼來的?”
“來找他。”關林森指着林翔宇,同時攤開雙手,以示自己並沒有敵意,“他是我的人,不是你們村的村民。”
首領一雙眼睛瞪得溜圓看着林翔宇,林翔宇一臉無辜:“又不是我要跟來的,是你們硬把我給抓來的。”
“我們的人在什麼地方!”首領惡狠狠的看着林翔宇。
關林森代爲回答:“他刺殺得手,向另一個方向跑了,那裡都是密林,相信他可以平安脫險。”
首領這才坐下,深吸一口氣,看着關林森:“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大恆國的水軍,永寧關被東寧人奪了,我們……”
關林森還沒說完,首領“呵呵”了兩聲:“原來是敗軍之將。”
站在關林森身邊的士兵聽了之後,當時就把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首領不屑的哼了一聲,關林森喝止了他們:“他說的沒錯,我們的確是敗軍之將,永寧關,的確是丟了。”
“可是將軍,永寧關是東寧人用卑鄙無恥的手段轟下來的。”小兵不服。
關林森平靜的看着首領:“行軍打仗,贏,纔是第一件事,用什麼手段,並不重要。原本就是以奇奪天下,以正治天下。不管怎麼樣,我們的確是輸了。”
自家將軍都這麼說了,小兵再如何的氣憤不平,也只得退下。
關林森上前:“雖然永寧關已失,但我仍想問一句,閣下爲何要突襲永寧關,到底是與大恆爲敵,或是與東寧爲敵?”
首領翻了一個白眼,並不想說的樣子,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慢悠悠的喝起酒來。
“我替閣下說了吧,東寧水軍的大船將你們從慣常打漁的地方趕了出來,還殺了村裡三個人,所以,你們纔會一直尾隨着大船,跟到永寧關,若有什麼地方說的不對,還請指正提點。”關林森淡定的看着首領從椅子上跳起來。
他像見鬼一樣的看着關林森:“你,你怎麼知道?!”
“本將鎮守永寧關,知道這些,也是份屬應當。”關林森神色平靜淡定,就好像知道這些在永寧關失守前才發生的事情,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首領更是大爲驚訝,在東寧大船襲擊他們的時候,海上大風暴剛剛過境,除了他們村的人在風浪剛平息的時候出來打漁,再沒別人,這個恆國人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他想起了一個傳說,這個世間,有一種異能,可以在千萬裡之外聽見,看見發生的一切,難道這個人……可以?
站在一旁的林翔宇保持着臉上表情僵硬,免得抽搐起來嚇着別人。
關林森剛剛說的這些,是他在路上現倒出來的。
而他知道這些,是在岸上聽村民們說的。
世上有很多神奇的事情,說破了就是這麼的無趣,一點也不值錢。
在秘密沒有揭開的時候,則是神秘莫測,讓人心生敬畏。
關林森淡然笑道:“永寧關,是一定要拿回來的。不知閣下想不想拿回漁場呢?”
首領一拍桌子:“想!當然想!那是這片海域漁產最豐富的地方!就是那天不知道從哪裡掉下來一個怪物,把海底的黑水給炸出來,把魚都給弄死了不少,等到黑水不噴了,東寧那些蠻子又把我們趕走,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關林森的眼角餘光瞟着“怪物”的始作俑者。
林翔宇默默的擡頭看着天花板,啊,這個草棚子的頂好像應該修一修了,若是風大一些,興許這草棚子就會被刮飛。
“既然閣下與我有相同的想法,何不攜手合作?若是將東寧人趕走,這片海域,由閣下隨意捕漁,大恆漁民絕不會輕易擅入。”
首領聽着心裡直癢癢,以前沒有東寧人的時候,的確也時常會與大恆漁民對噴,雖說海里的魚多,但是魚多也架不住年景不好的時候啊。
“那,一言爲定!”首領一口答應,在漁民的心中,答應便是答應了,根本就沒想過要立字據按手印什麼的。
雙方達成一致,關林森與首領一同認真研究起戰略地圖。
海洋雖然肉眼看上去一馬平川,比陸地有起有伏的地形要好走一些,實則受到天氣影響極大,若是風向不對,只怕看着島就在面前,劃上一整天,也只不過是進一丈,退三丈。
看天氣是漁民安身立命的本事,首領叫來幾個經驗老到的漁夫,詢問他們近期海上的氣象。
“剛剛看着海邊,已經起了一層毛毛邊,大概,又要有大風了。”一個老頭子摸着他的稀疏鬍鬚。
他對着地圖的一點指下去:“應該是在這裡開始起。”
關林森與林翔宇互看一眼,詩中曾說“風起於青萍之末”,但是在陸地上的人,從來也無法確定某一陣清風源於何處,而這些海上的漁民竟然可以嗎?
大概是看出了這兩個沒見過世面的陸地人的想法,漁民解釋道:“我年輕的時候,最遠到過這裡,曾經有幾次,看着風從海上生起,卷着黑雲,就往東去了,說來也是奇,竟從未往西走過。因此我總是往那裡跑,不會受風的影響。”
“那從這裡起的風,大概多久會到島上?”關林森問道。
漁夫想了想:“這個,我也不是太清楚,都是回家之後,才聽婆娘誇我,前幾日又起大風浪,別人都不能出海,獨我們家還有吃的。嘿,然後她就對我特別好,百依百順……”
衆人自動忽略他後續的自誇若干。
在討論海洋氣象的時候,還能被塞一嘴狗糧,連首領都聽不下去,揮揮手讓他繼續跟自家婆娘膩歪去了。
另一位漁夫繼續頂上,對舢板的划行速度數據進行分析解釋。
關林森一邊聽,一邊在地圖上標記。
在沒有風的情況下,從漁村到永寧關需要六個時辰,從漁村到東寧國的平海關需要八個時辰,平海關到永寧關只要五個時辰。
順風的情況下,可以縮短一兩個時辰左右。
現在最穩妥的辦法是先到永寧關,等待援軍,雖然林翔宇的鐵鳥還沒飛出去,就被打了下來,一時半會兒也修不好。
不過離永寧關最近的關口一定會接到消息。
“平海關……”關林森的手指點在平海關上。
那個被林翔宇炸開的石火油層,就在平海關與永寧關中間。
“東寧國一定也從西夏買了許多需要使用石火油的武器,但是東寧國本身並沒有石火油資源,他們需要向大恆或是北燕私下購買,現在這海上出現了一個,他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爭過來。如果讓他們佔了下來,以後想要再奪回來,就難了……”
關林森掃了一眼身旁衆士兵。
“平海關平日常駐六百人,現在有四百人跟隨大船在永寧關,那麼,在平海關只有兩百人。”關林森雙眼微眯,看着地圖,一手點在平海關的位置:“到這裡去。”
“可是……馬上就要起風浪,怕是來不及。”年老的漁夫憂心忡忡。
關林森:“風浪到達之前,我們就可以到平海關,大船在風中也無法前行,可以爲我們贏取時間。”
衆漁夫面面相覷,這人怕不是瘋了吧,風浪到達之前,就能到平海關?
癡人說夢吶!
他們把目光又投向首領,覺得首領應該把這個神經病扔出去,別再跟他羅嗦,瘋狂說不定是可以傳染的。
首領到底是首領,比別人穩重一些:“請問,關將軍打算怎麼跑在風浪之前?”
“跟我來。”關林森帶着衆人向沙灘走去。
出現在衆人眼前的是一個大號的鐵盒子,盒子下面伸出了幾片鐵做的葉子。
漁夫們不明所以,林翔宇看着只想捂着臉逃走。
那是他剛剛做好,試了幾次都失敗的飛槳,現在這個,是他在失敗第三十三次以後,又重新調整了一次的結果,到底能不能用,還沒有試過。
他只是得意的跟關林森炫耀了一下,說做好了一個東西,到時候,像自己這樣的弱雞,把它背在背上,也可以像背後有大風吹一樣,跑得比他最好的士兵都要快。
那……只是吹出去的一個牛,還沒有成功,怎麼就拿出來了。
從永寧關撤出來的時候,多帶一把小片兒刀都比帶這個破鐵盒有用啊……
林翔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着衆人好奇的打量着飛槳鐵盒,又看着他們興高采烈的把它放在舢板上。
“你的東西,第一次應該由你來開。”關林森招呼林翔宇。
衆人將老大不情願的林翔宇從人羣裡推出來。
林翔宇深吸一口氣,伸手探向發條鋼絲。
“嗡嗡嗡!!!”
巨大的轟響從鐵盒裡發出來,好像馬上要爆炸似的。
鐵葉瘋狂飛轉,將海水攪打得撲了林翔宇一臉。
接着,鐵盒自己一蹦一跳的跑了,一頭掉進海里,舢板只向前推了一點點。
尷尬!巨大的尷尬!
林翔宇的頭都快要低到褲腰裡了,不敢聽周圍人的大聲嘲笑。
已經有熱心的漁夫跳下水,把鐵盒從海里撈上來。
鐵葉還在瘋狂的攪動,林翔宇絕望的想:至少防水不錯,沒壞。
“沒固定好。”關林森摸着下巴。
大恆的士兵們又七手八腳的裝上,再加固。
第二次,又失敗了,失敗的原因是,鐵槳被岸邊的海草卡住了。
第三次,第四次……
各種各樣的失敗原因,一次又一次的排除。
原本抱着嘲笑的心思看的村民們,也變得認真起來,他們忽然也很想看着這個鐵傢伙,到底能不能推着船跑起來,能跑多遠,能跑多快。
在第七次嘗試之後,鐵盒可以推着小舢板往前走,比普通漁民劃的要快一點。
“噫,還沒有我劃的快。”強壯的年輕漁夫小聲的叨叨。
林翔宇被打擊次數太多,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此時,一位老漁夫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你這個鐵葉片啊,要再多加一些弧度,你看……”
他手裡提着一把木槳:“我們划船的時候,是這樣下槳的,一下是一下,如果這樣……”他又將木槳稍稍轉了一個角度:“這樣的話,劃十下,才能趕得上剛纔的一下。”
原來是這樣!林翔宇頓時來了精神,站起來,重新調整了葉片的角度。
“嗡嗡嗡……”
小舢板如一道閃電,從岸邊“嗖”的一聲躥出去好遠,站在船上的掌舵漁夫一時不察,被慣性甩進了海里,一臉懵逼的浮出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海水。
直到發條上的力量用盡,小舢板才停下來,由那位最強壯的漁夫划着另一條小舢板,才把它給拖回來。
“速度還可以。”林翔宇自謙的口氣裡壓抑不住的得意。
關林森沉思:“就是不持久,從這裡到平海關,要上二十次發條,我需要重新計算時間損失。”
“不用。”那位強壯的漁夫出聲,“你們上發條的時候,我來!”
“還有我!”
“我!”
剛纔圍觀的漁夫們,忽然對拿下平海關,產生了莫名的自信。
“再加上風帆,還可以更快一些。”
“對!”
趕在出發的最後時限,一艘被改造過的舢板已經完成。
船上可以坐二十人,關林森原意讓林翔宇留下,可是他堅持要去:“平海關有西夏的武器,也會有保養工具,我可以找到修好傳信鐵鳥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