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潤還是仔細辨認之後,才確定是高順的。這是因爲,高順容貌變化實在太大,除開滿面鬍鬚、頭髮花白的問題,眼窩也深深地陷進去了,腮幫子上的肉也不見了,顴骨也突出來了。認出高順之後,田潤一下子就想了柳永的一首《蝶戀花》。全詞是:“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田潤雖然在學生時代的成績很好,但因爲性格務實,那些吟風弄月的詩詞也沒有記住幾首。這首《蝶戀花》原本也是記不得的,只因爲王國維在《人間詞語》中談到“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其中的“第二境”便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然後田潤才專門品讀這首《蝶戀花》,這才記住了。
這首詞表現的是一個男人異鄉漂泊落魄並思念意中人的纏mian情思。沒想到,在此時高順的身上,竟然得到了生動的再現。“危樓”,暗示抒情主人公立足既高,遊目必遠。“佇倚”,則體現出主人公憑欄之久,以襯托其後文的懷想之深。
古時建築,除塔外,一般不過三層。即使是洛陽的皇城也是如此。只不過皇城裡的建築層高較大,樓高三層,就相當於尋常人家的七層了。儘管如此,皇城裡的建築也高不過洛陽城牆。
廣宗這個地方,原來就是一般的縣治。城內的房層樓宇,顯然遠不及洛陽的皇城。少數較高的樓宇,也僅僅相當於一般民居的四五層左右的高度。廣宗的城牆,原本也是不高的。但在黃巾軍用於作爲根據地,準備跟官軍周旋之後,便加高了城牆。所以現在廣宗城牆的高度,就跟京城洛陽城牆的高度相仿了。
詞中的主人公佇立危樓。這個危,主要體現其高,而不是危房的意思。高順佇立廣宗西門城牆,其高度肯定勝過了危樓。
“風細細”,帶了一筆景物。爲這幅剪影添加了一點背景,使畫面立刻活躍起來了。而高順佇立廣宗西門城樓的背景,就不僅是風了。這裡的背景,有血與火的交織,有生與死的抗爭,還有……還有自己曾經陪他站了大半夜。
“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始料未及,“佇倚”的結果卻是“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春愁”,本是懷遠盼歸之離愁。不說“春愁”潛滋暗長於主人公的心田,反說它從遙遠的天際生出。一方面是力避庸常,試圖化無形爲有形,變抽象爲具象,增加畫面的視覺性與流動感;另一方面也是因爲其“春愁”是由天際之外的某物所觸發。
某物是什麼?從下一句“草色煙光”來看,是春草。芳草萋萋,鏟盡還生,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愁思的連綿無盡。實際上並沒有回答。寫出了春愁,並沒有立即解釋。
“草色煙光殘照裡”同時還用景物點明瞭時間。他久久地站立在樓頭眺望,時已黃昏還不忍離去。而高順又豈是黃昏不忍離去,自去年初夏到現在初春,大半年時間裡,高順哪兒也沒去,吃喝拉撒都在城牆之上。
“草色煙光”寫春天景色。春草,鋪地如茵,登高下望,在夕陽的餘輝下,閃爍着一層迷濛的如煙似霧的光色。一種悽美的景色,再加上“殘照”二字,便憑空多了一層傷感,爲下一句抒情定下基調。“無言誰會憑闌意”,因爲沒有人理解他登高遠望的心情,所以他默默無言。有“春愁”又無可訴說,這雖然不是“春愁”本身的內容,卻加重了“春愁”的愁苦滋味。作者並沒有說出他的“春愁”是什麼,卻又掉轉筆墨,埋怨起別人不理解他的心情來了。
想到這裡,田潤有些懷疑,高順自己知道他愁在何處嗎?很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呀。高順數月不下城牆的舉動,自己的手下肯定都已經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春愁”,旁觀者清,也許都心中有數了。張飛一聽到自己將與王越成親,就說“那可不成”,爲的什麼,即是因爲高順。柳永詞中的主人公是有春愁,自己知道,他人不理解。高順則是有春愁,他人盡知,但自己不知道。到底哪一種滋味更加苦澀,由於柳永和高順各佔一種,他們也不會知道的了。
在詞中,柳永把筆墨宕開,寫他如何苦中求樂。“愁”,自然是痛苦的,那還是把它忘卻吧!“擬把疏狂圖一醉”,寫他的打算。他已經深深體會到了“春愁”的深沉,單靠自身的力量是難以排遣的,所以他要借酒澆愁。詞人說得很清楚,目的是“圖一醉”,目的是醉了之後什麼都不知道了,目的是暫時忘記這份春愁。爲了追求這“一醉”,他才準備“疏狂”,不拘形跡,只要醉了就行。不僅要痛飲,還要“對酒當歌”,借放聲高歌來抒發他的愁懷。但結果卻不如人意,“強樂還無味”,他並沒有抑制住“春愁”。故作歡樂而“無味”,更說明“春愁”的纏mian執着。
高順沒有這樣。高順既沒有打算忘卻春愁,也沒有對自己的春愁遮遮掩掩。真的,估計高順真的以爲他對自己的感情,依然還是屬下對主公的感情。也只有那樣,高順纔會堂堂正正,無怨無悔,幾十年如一日,不,幾個月如一日地,佇立城頭眺望遠山。
詞中的這一部分,在啓承轉合當中,屬於轉。即一種轉折。傳統的文學觀認爲,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方爲上品。說一個人好,就得先說壞,然後一轉,壞原來是假相,那人是真好。說悲,得先喜,然後把喜拿掉,以襯托其悲。這種先捧上天再摔下地、先打入十八層地獄再撈上來的寫法,一貫爲文人所稱道。因此,柳永的這部分買醉忘愁的描寫,很可能出於虛構。做出虛構的判斷,是因爲田潤認爲,只有高順這樣的堅持,才真正稱得上無怨無悔。圖醉忘愁,還差點。
“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自誓甘願爲思念伊人而日漸消瘦與憔悴,表現了主人公的堅毅性格與執着的態度,詞境也因此得以昇華。直到最後,柳永才表露這種“春愁”是一種堅貞不渝的感情。他的滿懷愁緒之所以揮之下去,正是因爲他不僅不想擺脫這“春愁”的糾纏,甚至心甘情願爲“春愁”所折磨,即使漸漸形容憔悴、瘦骨伶仃,也永不後悔。“爲伊消得人憔悴”一語破的:詞人的所謂“春愁”,其實是“相思”二字。
這首詞妙在緊扣“春愁”即“相思”,卻又遲遲不肯說破,只是從字裡行間向讀者透露出一些消息,眼看要寫到了,卻又煞住,掉轉筆墨。如此影影綽綽,撲朔迷離,千迴百折,直到最後一句,才使真相大白。詞在相思感情達到高潮的時候,戛然而止,激情迴盪,感人入心。
高順沒有相思的自覺,但有了相思的行爲。這種由外入內,而且還沒有真正進入“內”的感情得有多深沉啊。
田潤不敢再看高順,直起腰來,向王越說:“你把他揹回去吧。”
田潤表現得挺正常,就像鐵石心腸一樣,無動於衷。在王越揹負高順的時候,田潤還搭了把手。心中無愧天地寬,事無不可對人言。整個人坦坦蕩蕩的。
當王越背好高順之後,田潤卻往旁邊一讓,讓王越先走。王越就先走了。
就在讓王越先走的那一剎那,田潤眼睛一晃,遠處黑乎乎的西山跳入了眼簾。此時正入暮時分。太陽落山已經有一陣時候了。附近景物能夠看清,遠了就不行了。西山的輪廓,田潤一點也分辨不出。田潤想,就算我分辨得出那山的輪廓,又怎麼能記得住?而高順,他,肯定記住了。不僅西山的輪廓,估計連一草一木都已經深深地銘刻在他的心裡了。他哪裡是在望西山,他望的是我呀!田潤的心裡一酸,眼淚立即就要奪眶而出。田潤害怕王越看見,忙憋了一口氣,屏住呼吸。待王越走過了,才讓淚水流了下來。
田潤心裡罵道:臭高順死高順,你他孃的也太感人了吧!倘若老孃沒有王越,說不定就要從了你這個老衲了。
一路上,王越和田潤都沒有說話。慢慢地,田潤也恢復了過來。臉上的淚痕也擦乾了。
到了關羽的宅院,高順仍然沒有甦醒。關羽就把高順接了過去,安排在一間房裡。然後衆人吃飯。吃飯的時候,田潤對關羽大略地說了一下過山大道的想法。並說,在正常的情況下,今後過山通道兩頭的關口,便由關羽和張飛兩人把守。
次日田潤醒來,一出門,高順就過來磕頭了。看上去高順的精神相當不錯,田潤也很高興。
張飛趕來的百輛空車是有用意的。這一百輛空車,是爲了把最後一批物資拉走。
正在匆忙之間,一個士兵找到了田潤。說是王越留了一封信,走了。田潤打開一看,上面寫道:“我愛你,但不及高順遠矣。我走了。今後,縱隔重山萬水,仍然祝福你,祝福高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