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他已經在祭臺上跪了近兩個時辰,兩腿又疼又麻,膝蓋處更是痠痛難當,可這一切都比不上初升的旭日給他帶來的絕望。陽光灑遍祭臺的時候,圍觀的兵丁百姓開始大聲議論,他聽到了,心頭越發煩惱。
“果然出太陽了,看來這回祈雨要失敗啊。”
“昨個兒我就知道不會成功,姚天都多少天沒下雨了,哪能咱們一祈雨女神就下雨啊,女神哪有這麼好說話啊。”
“祭臺上的幾個官人看來要倒黴嘍,哎,那個領頭的還是個男子呢,他是什麼官啊?”
“聽說是禮部的長官,這負責祭祀大典的禮部長官居然是個男子,這姚天女神能不生氣嗎?說不定姚天多日未雨,就是女神在怪罪咱們皇帝陛下。”
“聽說那玄武和白虎也沒下雨,你咋知道是咱們皇帝陛下得罪了女神啊?說不定是玄武和白虎得罪女神了呢?”
“玄武和白虎哪有縱容男兒到這個地步啊,這男子啊就是不能太慣着,該打就得打,該罵就得罵,沒有規矩,是要翻天的。”
“你這話我不愛聽啊,那關鳴鸞關大人早就是刑部尚書了,也沒見女神生氣啊,之前不都風調雨順的嗎?”
“你咋知道女神沒生氣啊,說不定女神一直在忍,現在是忍無可忍了。”
“這祭臺上的幾個官兒會被砍頭嗎?”
“當今皇帝陛下最是寬仁,多半不會砍他們的腦袋,可是罷官降職是少不了的了。”
隨着太陽的升高,地上的溫度不斷上升,過了巳正,祭臺上就已是熱氣蒸騰,他的臉上背上都有了汗水,兩腿已經痛到失去知覺,腰和背則是酸楚難耐。
“澄澄,你還好嗎?”他聽得祭臺邊上有聲不低不高的呼喊,忙用力擡起頭來看四周。
“澄澄,這裡。”他辨認出來了,是趙玉澤的聲音,循聲望去,見趙玉澤、董雲飛和林從三個在祭臺的左邊站着,侍衛們愣是在圍觀中的人羣中給他們三個闢出了一塊空隙。
“我還好,你們三個趕緊回去吧。”他勉強微笑,衝趙玉澤三人低聲道,驕陽似火,他怎麼捨得讓這三個陪自己在毒辣的日頭下曬着。
趙玉澤三人聽了卻都是一臉擔憂的望着他,誰也不肯離開。
負責守衛祭臺的是董雯和高瑩,董雯見狀走了過來,對趙玉澤三人道:“三位殿下請先回宮吧,看樣子今日要持續到日落了。”
趙玉澤道:“無妨,我們在這裡陪着景卿。”
他聽得心下着急,但祭臺上不能多語,他剛纔已經說過一句了,此時不便再言語,好在董雯施禮道:“時辰還早,三位殿下既不肯回宮,還請回車上坐着,日頭太烈,倘若曬壞了哪位殿下,陛下怪罪下來,微臣擔待不起。”
侍衛們也齊聲勸:“三位殿下先回車裡坐着吧,這祈雨一時半刻結束不了的。”
趙玉澤三個聽了,這才轉身坐到各自的車子中去。
他見趙玉澤三個回車中坐好,這纔不那麼擔心了。天近正午,太陽越來越烈,祭臺上熱得能烤熟雞蛋,他額頭上的汗水一顆顆滴落,渾身上下都是又麻又痛,腹中又飢餓難忍,他知道這樣子下去不行,果斷地閉上眼睛,努力調整呼吸,讓自己儘量進入到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這個法子果然有用,他漸漸覺得靈魂在脫離身體,身體在陷入沉睡,痛苦不再像之前那般強烈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他聽到身後一聲悶響,似乎有什麼東西撞到了地上,緊接着便聽見四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有人暈過去了”,“馮大人暈過去了”,“快救人啊”,“臺上有兩個馮大人,是哪一個暈過去了啊?”“那個新娶了白虎夫郎的馮大人啊,我們才吃過她的喜酒的。”
他聽得一機靈,頭腦迅速地就清醒了,想要轉身往後面看看,可是脖子僵硬麻木根本動不了,他只得耐心等待,心中卻甚是擔憂。馮兆雪雖是女子,可是一向身嬌體弱,上回絕倫科考試被一支迎面而來的箭嚇到了,在家裡整整休養了十餘日。這回祈雨,他根本沒想着讓高瑩和馮兆雪兩個來陪祭,哪知這兩個在垂拱殿上自己請纓,事先並未與他商量,他想攔也攔不住,或許是明帝考慮到他若被降職,禮部需要有人打理,便當廷否決了高瑩,欽點了兵部郎中馮姝、禮部司員外郎馮兆雪和鴻臚寺主簿宋海春三人做陪祭副使。此番聽得馮兆雪暈過去了,他如何不擔心呢?
好在臺下人反應迅速,就是片刻的功夫,董雯帶着幾名禁軍士兵跑到祭臺上來,迅速地從他身後將馮兆雪擡了下去。秦夢菲和史燕夢兩個就帶着醫士守在祭臺下,董雯指揮士兵將人一放下,秦夢菲便帶着醫士給馮兆雪灌水灌藥,忙碌了好一陣子,馮兆雪方纔清醒過來,高瑩吩咐差役們擡來一頂軟轎,士兵們把馮兆雪放到軟轎上,高瑩命差役將軟轎擡回馮府,又衝祭臺上喊道:“大人放心,老馮無礙的。”他微笑,努力點了下頭。
正午時分,臺下圍觀的百姓們開始散場,士兵們也分批換崗,她們要回家用午飯了,他覺得自己已經餓到極限了。擡眼想找一下趙玉澤三個,卻連一輛御前車子都看不到了。看來他們三個多半也去用午膳了,他這麼想着倒覺得心裡踏實多了。
未時初,柳笙、徐淳和關鳴鸞三個騎馬而來,三人皆是朝服朝靴,他猜測這三個多半是從睿思殿過來的,果然柳笙問董雯道:“陛下聽說馮員外郎暈過去了,甚是擔心臺上的江大人他們,江大人他們還好吧”
董雯答道:“回柳相,江大人、馮大人、宋大人看起來都還好。”
他聽了暗道這兵部郎中馮姝雖然平時偏愛偷懶但畢竟任職兵部多半是會武功的,宋海春正當壯年,出使玄武時他就看出來這位宋大人的身體底子相當好,想來她們兩個是不會再暈過去了,當下越發得放心。
柳笙和徐淳、關鳴鸞三個在日頭下站了大概有小半個時辰,方纔一起打馬離開。
她們三個走後,趙玉澤和林從、董雲飛又站到了祭臺左邊,趙玉澤沒有再喊他,三人都是靜悄悄地等着。他此時也沒有氣力再衝趙玉澤打招呼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日頭似乎沒那麼毒了,便想擡頭看看天空,可是脖子根本動不了,當下只得放棄,卻聽林從驚呼道:“天陰了哎,好像要下雨。”董雲飛道:“是天黑了吧?快到申末了,天黑也正常。”
他聽得迷惑,到底是陰天了還是天黑了呢,卻見祭臺周邊的人羣迅速地騷動起來:“真的陰天了哎,你看你看,最後一縷太陽光都看不見了,天上全是烏雲。”
“真要下雨了嗎?臺上這幾個官不用被問責了?”
“都暈過去一個了,女神也該放過她們了吧?”
“暈過去一個就放過麼?當年柳大人暈過去了,姚天照舊不下雨啊。”
“好像起風了哎,好大的風啊,有風就有雨啊。”
“唉唉唉,是不是開始下了啊?我怎麼覺得臉上涼涼的啊?”
“開始滴雨了,開始滴雨了!姚天女神真給這祈雨使面子哎。”
“你不看看那祈雨使是誰,當今皇帝陛下的後宮哎。”
“你不是說是禮部的長官嗎?”
“他是禮部的長官沒錯,可也是皇上的御侍。你沒看那幾個御前車子裡坐的都是宮裡的殿下嗎?”
“身邊人都捨得派出來祈雨,皇上這心啊是夠虔誠的,難怪姚天女神肯下雨。”
大雨瓢潑而下的時候,他還在懵懂中,趙玉澤和林從、董雲飛三個已經搶上臺來,直接把他擡起來就走,三人把他放在車中,囑咐了小侍穎兒好生照料,方纔各自上車。路上穎兒餵了他一小銀壺人蔘蜂蜜水,他覺得自己頭腦清醒了些。
車子直接進了宮,到得麗雲殿門前,趙玉澤三個親自上前把他給擡下車來,喬兒和紹兒兩個迎了上來,幾個人擡着他進得殿去。
他剛被放到窗前的長榻上,明帝便帶着醫士進來了。進來後,明帝便對趙玉澤三人道:“玉兒從兒雲兒今日都受累了,回去休息吧,這裡朕來照料就好。”
此時外面的雨下得越發地大了,趙玉澤三個卻都沒有帶傘,他見狀費力地開口道:“側殿櫃子裡有傘,去給敏君殿下拿幾把過來。”紹兒聽了便跑了出去,很快地就抱了幾把雨傘來,分別遞給趙玉澤三人。趙玉澤接過雨傘,囑咐喬兒道:“好生伺候你家主子,我明個兒再來看他。”
明帝等趙玉澤三個走了,方纔讓喬兒撩起他的褲腿來。他的兩個膝蓋都是紅紫一片,那醫士仔細查看了一番,方道:“骨頭無礙,塗些藥膏休整兩天即可。”言畢打開藥箱,裡面是兩大盒藥膏:“史太醫今日一早就把藥配好了,淺色止痛,深色化瘀,一日塗抹三回。”
明帝聞言點頭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那醫士聽了忙將藥膏遞給明帝,明帝接過藥膏,又衝紹兒道:“給你家主子把粥溫了,過會兒端過來。”醫士和紹兒都施禮退出,喬兒則端了個小水盆悄然走過來,水盆中有塊絲綢帕子,喬兒把帕子略略擰了下,方纔放到他臉上給他輕輕擦拭。他本想說擦臉是急務嗎?先把膝蓋處理了再說,但一低頭看到正蹲着挖藥膏的明帝,便把要出口的話嚥了回去,對於有了妻主的男兒來講,臉似乎的確比膝蓋更重要些。
明帝先用小勺挖了一坨淺色藥膏放在自己手心中,而後將手掌輕輕覆在他左腿的膝蓋上,動作輕柔舒緩,這藥膏裡面大概混有薄荷,他除了覺得膝蓋上有些許冰涼,並無別的感覺。明帝塗完左膝塗右膝,他靜靜地看着,並不出言阻攔。
喬兒則在明帝忙活的時候,飛快地給他臉上塗了一層膏脂,這膏脂他倒是不陌生,工部研製的,專門給女子用來修復暴曬後的臉頰肌膚的,後宮份例中卻是沒有這個的,並非皇家吝嗇,而是內侍省默認宮中男兒用不着風吹日曬的。他疑惑地看看喬兒,喬兒低聲道:“內侍省奉旨送來的上用膏脂。”他聞言微笑,衝明帝道:“多謝陛下。”明帝擡頭看看他,對喬兒道:“你也退下吧。”喬兒衝他眨眨眼,躬身退出。
明帝待喬兒走後,方纔極爲溫柔地道:“接下來會有些痛,卿受不住的時候就喊出來,這裡沒外人的。”他點點頭,明帝這回將深色藥膏直接用小勺取了一勺放在他左膝上,而後毫不猶豫地把手掌放上去,手下用力把藥膏揉開。明帝剛剛揉了兩下,他就覺得左邊膝蓋針扎一般地痛,咬住下脣方纔沒痛呼出聲,明帝一邊柔聲道:“乖,受不住就喊出來”,一邊手下不停,將藥膏在他左膝上又揉了三四圈,他只覺左膝漸漸地熱起來,從針扎的痛變成了火辣辣地痛,終於忍不住輕輕吁了一口氣。
明帝見狀,便將玉手從左膝上拿開,柔聲哄道:“待會兒再塗一遍止痛藥,卿會好過些。”他虛弱地點頭,明帝眉頭微皺,不再說話,開始給右邊膝蓋塗藥,等右邊膝蓋也塗完,他痛得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一低頭看明帝,卻見明帝額頭上秀髮上盡是汗珠兒,似乎比他的還多,他心疼得用手輕輕給明帝擦汗,剛擦得兩下,便聽明帝道:“自己痛成這樣還顧着朕呢,真有夠傻的。”
他低聲道:“臣侍一直都傻,陛下又不是才知道。”
明帝微微一笑,忽然起身。他只覺明帝天仙般的玉顏從上方俯衝而下,離他越來越近,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似是感知到他的緊張,明帝臉上的笑意更加擴大了些。在他快要不會呼吸的時候,明帝的朱脣終於覆上他的雙脣,溫柔小心地吻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明帝方纔放過了他,他右手撐在長榻上大口地喘氣。明帝明眸生輝,笑着道:“這纔多久就受不住了,看來是要多練啊。”他聞言忍不住給了明帝一個眼刀,明帝笑得極其無賴,卻不再逗他,將止痛藥膏挖了一塊放在手上,給他膝蓋處輕柔塗抹。
一時間兩個都不說話,殿內靜悄悄的,清晰地聽得殿外的雨滴瀟瀟地打在芭蕉葉上。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部姑且完結,第二部過幾個月嗯至少過兩三個月再開吧。謝謝一路給拙文打分、點評的各位可愛的小姐姐,沒有你們的鼓勵和耐心陪伴,這文早就寫不下去了,鞠躬致謝!這文既非爽文,也非甜文,透明作者文筆更是一般,甚至最開始透明作者都不懂分段的,能夠一路看過來的爲數不多的幾位小姐姐,都有一顆溫柔善良的心,願小姐姐們都能實現夢想,快樂平安!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