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後文武們便是一陣恭喜之聲,柳笙經過他面前的時候特意停了下,道了聲:“澄之過會兒來一趟政事堂。”他忙躬身答應。蘇澈待柳笙走得遠了點,方道:“澄之終於升職了,今日要不要去慶祝一下。”他也難掩喜悅:“還去上次那家?”蘇澈點頭:“就去那家。”他想了想,今日禮部應無要事,鄭嵐向來優遊懶散,凡大朝和大起居的日子,禮部便不理事,於是道:“勞煩阿澈在東華門等我,我去過政事堂便來與你匯合,還有誰一起約上,我今兒請客。”蘇澈一笑,自去了。
他快步來到政事堂見柳笙,到得政事堂中見左右二相分坐在上首兩張孔雀座上,他忙上前見禮,道一聲:“卑職蒙聖上恩典,待罪禮部侍郎,特來見過二位宰相,請二位宰相教導事上盡職之理。”樑冰鑑臉上淡淡地,柳笙依舊很隨和,最終是柳笙開了口:“澄之免禮,快入坐。”他謝了坐,坐在一旁小圓凳子上,復向上拱手:“卑職洗耳恭聽二位宰相教導。”這原是凰朝官場故事,凡升任六部長貳,必要去政事堂見宰相,由宰相告誡一番爲臣爲官的道理。當下只見樑冰鑑和柳笙互相看了眼,柳笙向樑冰鑑拱了拱手道:“澄之是樑相任主考時所錄的進士,今日榮升,理合由樑相教導。”樑冰鑑便冷冷地接口道:“爲官之法,只有三事,一曰清,二曰慎,三曰勤。清則不受制於人,慎則不武斷壞事,勤則不懈怠誤事。然世上之官,多有初始時恪盡職守,清廉奉公,後則敗廢狼藉者,此爲存有不必敗之心故也,凡存有不必敗之心,則無不爲矣。故爲官之道,戒之在初,初始有失,其後雖役用權智,百端補治,幸而得免,所損已多。初若不爲,後患豈有?爾其識之。”這便是教導結束了,他忙站起來道了聲:“卑職謹記宰相教誨,定當恪勤盡職,竭忠事上。”柳笙便端起茶杯道:“本相與樑相尚有公務要談,澄之請吧。”他便施禮告退。
走到宣祐門,賀兒接住了他駕車駛往東華門,到得東華門與蘇澈匯合了,便一起去宜陽坊的那個私宅酒家。下車後,那酒家男子便要像上次那般將賀兒邀進門房款待,他想了想對蘇澈道:“賀兒今日跟着我吧,這位老闆今日也可自在些。”蘇澈道:“今日你請客,當然都聽你的。”他一笑,那酒家很會看人臉色,見狀一邊將他們向內讓,一邊道:“不知大人今日請客,家中沒有特爲準備,菜餚可能不夠精緻,小的現在就着人去置辦吧?”他看向蘇澈,蘇澈柔和一笑:“這個卻不必,今日來的都是至交,不在這些虛禮,你把家中菜餚撿廚子擅長的做幾道出來待客就是,今日有女客,你記得叫倚竹和翠羽進來陪客。”那酒家忙答應着去了。他訝異地問道:”是誰要過來,你還特地點人陪客?”蘇澈小聲道:“是秦侯要過來。”他驀地一驚,看了下左右,也小聲問道:“這酒家靠得住嗎?”蘇澈不答,反問道:“你這賀兒靠得住嗎?”他點頭道:“一起經過事的,應該靠得住。”蘇澈道:“這酒家和裡面的侍兒都是我的朋友,不會有紕漏的。”他這才略微放心,隨着蘇澈向房中走去,卻不是上次那間房子。這間房子中放着兩張大炕,每個炕上安着一張炕桌,蘇澈帶着他上了左邊那張炕,賀兒剛要跟着過來,蘇澈便道:“賀兒是吧,去另一邊坐吧。”江澄一愣道:“你做什麼?”蘇澈一笑:“沒辦法,阿琪求了我好半天,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不能不管她啊。”江澄無奈,只得衝賀兒飛去一個安撫的眼神。
三人才坐定,那酒家便讓進兩個人來,正是安琪與秦瑛。安琪一見她便歡快地大聲道:“恭喜江大人高升,聽說江大人今日請客,安琪特來討杯酒喝。”江澄一笑:“多謝安小姐,請坐。”安琪看了眼在右邊炕上低眉垂首坐着的賀兒,便很自然地坐在賀兒邊上。秦瑛見了他,英氣的眉毛動了動,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終究只是道:“恭喜澄之。”他心頭忽然一酸,勉強扯出一個微笑,輕聲道:“多謝秦侯,請入坐。”秦瑛看看他,沒再說什麼,默默坐在右邊炕上。秦瑛坐下後,倚竹和翠羽便進來伺候,這兩個男孩子看上去都只是十八九歲,極爲安分柔順。秦瑛看了他一眼,似是在考慮要不要接受這兩個侍兒陪酒,這在以前是斷乎沒有的事,但如今他已是天子御侍,卻覺得與其讓秦瑛一個喝悶酒,還不如有人陪着。想到此他默默轉開視線,問蘇澈道:“你還約了誰?”
蘇澈說:“阿徵今天有公務,別的人我也就只約了鳴鸞和徐尚書。”
江澄點頭,心中卻柔腸百轉,不斷回顧他和秦瑛之間的舊事。他與秦瑛相識多年,但一直都是君子之交,直到兩年前他開始考慮自己被放後的退路才彼此有意,他彼時以爲明帝對他毫無興趣,他必能辭宮或者被放,秦瑛人品正派又不嫌他容貌平常年齡老大,實在是難得的人選,倘若能在被放後嫁給她,也算是圓滿的歸宿。哪知天意難測,明帝並未同意放他出宮,他又遭了淮州官司被告進京,這之後更是峰迴路轉,他徹底成了明帝的人,而今明帝待他不能算涼薄,可是聽聞秦瑛仍是空着繼室的位置沒有娶新人,這不免讓他有些惆悵也有些不安。他只顧自己想心事,連關鳴鸞什麼時候到來的都沒注意到,直到關鳴鸞跟他說話,他才反應過來。
“這天可是越來越冷了,這暖炕正適合冬日飲酒,澄之請客挑了個好地方啊。”關鳴鸞邊搓手邊坐到了他們這一桌上。
江澄看他這狀態猜測他又是自己騎馬過來的:“這麼冷的天,你幹嘛非要自己騎馬過來?就不能坐個車子轎子的?”
關鳴鸞朱脣一撇:“最近御史臺諫議院那些人又在說男子不應騎馬上街的事了,我手下的那幾個小吏有兩個上衙門當差都是坐車了,我再不騎馬,他們就連一個敢騎馬的都沒了”。
江澄一愣,忙問道:“我也就是去了一趟玄武,究竟不過一個月,這裡卻又發生了什麼事,惹動了御史臺和諫議院?”
關鳴鸞道:“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上個月有個男子夜間在街上騎馬被惡女調戲了,那男子去京兆府報案,京兆尹把它當做件大事,向聖上奏請,要求禁止男子在夜間騎馬。那御史臺和諫議院的人本來就對男子心存偏見,趁這個機會就要求限制男子的行動,以淨風俗。”
江澄聞言看向蘇澈道:“最近風聲如此緊張,你還敢讓人過來伺候。”
蘇澈苦笑道:“只要你我身邊沒人伺候就行,她們不怕的,御史臺那邊午間用餐都有侍兒陪酒呢。”
江澄皺眉道:“這風氣是從玄武傳來的?”
關鳴鸞道:“玄武歷來駭人聽聞,這每餐必有男兒陪侍的風俗卻是從白虎傳來的,不過據鴻臚寺陳大人說,如今玉龍的風氣也和白虎相近了。”
江澄嘆息道:“姚天竟無一處淨土了麼?”
“澄之不要這樣悲觀嘛,凰朝目前還好啊。”徐淳清朗的聲音傳來,江澄便看向門簾,只見徐淳挑簾而入,見了他們三個坐在一處便笑着問道:“我也坐在這一桌如何”她話中沒特指問誰,可是眼睛卻脈脈含情地盯着關鳴鸞。
江澄和蘇澈都不答話,關鳴鸞用手一指道:“你還是坐小琪那一桌吧。”
徐淳乖乖入坐,那侍兒翠羽便要到徐淳身邊伺候,徐淳忙將兩隻胳膊一擡,道:“這位小公子還是伺候秦侯吧,我這邊就免了。”說完還不忘衝關鳴鸞這桌俏皮地眨眼。
江澄見這情形便玩笑道:“鳴鸞這還沒嫁進門呢就把徐尚書吃得死死的,這要進了門,徐尚書還不得事事都聽你的。”
關鳴鸞搖頭道:“八字沒一撇呢,哪那麼快就說到進門的話了。”
江澄奇道:“阿淳這樣的人品,你還不滿意啊?”
關鳴鸞道:“倒不是爲這個,朝中做官的男子攏共沒幾個,這兩年竟沒有能出頭的新人,新年一過,阿澈必是要嫁人的了,我要是也嫁了,遇到事,都沒人替男子說話了。”
江澄也覺此事終是個問題,但仍然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終不成爲了能有人替男子講話,你就終身不嫁吧?那怎能行?何況阿淳是這樣好的人,沒理由辜負她的。”
關鳴鸞道:“且再過一年再說吧,無論如何,我不能和阿澈同時嫁人,留你一個在朝中。”
安琪在右邊桌上忍不住發言道:“三位哥哥不要如此悲觀好不好啊?我們凰朝又不是玄武,任何一個凰朝的英武女兒都不會坐視男子被欺負卻不聞不問的。”
徐淳附和道:“的確如此,凰朝的女兒與玄武白虎的女子終究有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啊。鳴鸞你也不必擔心澄之在朝孤單,且不說澄之現在是天子御侍,便是陛下不方便護着他,我和秦侯阿雯幾個人也不會坐視澄之被欺負的啊。”
關鳴鸞聞言嘆氣道:“罷了,別的話也不提,秦侯日後還是將澄之視作陌生人比較好,像今次澄之請客的事,秦侯下次大可不來湊這個熱鬧。”
徐淳一驚道:“有這麼嚴重?”
關鳴鸞看了江澄一眼道:“我相信澄之與秦侯之前絕沒有什麼,便是秦侯對澄之青眼有加,那也是相信澄之必能出宮,可是如今事易時移,澄之已經是陛下的才人了,秦侯再與澄之有任何瓜葛,都會對澄之不利。御史臺諫議院那些人,沒事還要盯着男子們議論呢,澄之身爲天子後宮卻在前朝任職,必會成爲她們的眼中釘,她們心裡指不定怎麼挑剔澄之呢,估計天天收集證據,隨時準備彈劾澄之,哪還經得起秦侯再給人家送線索呢?”
蘇澈道:“我看陛下最近待澄之甚好啊,估計即便有小人嚼舌,也不至於影響澄之吧。”
關鳴鸞搖頭道:“陛下很英明,對澄之也算信任,可是後宮中不止澄之一個,澄之也不算最得寵的,這相關的女子又是秦侯,朝廷的熊虎武臣陛下的股肱愛將,在陛下心中,澄之恐怕是不如秦侯有分量的,真傳到陛下耳朵裡,她自然不會因此動秦侯,那澄之呢,多半就成爲背責的那一個。再有小人們從旁添火,光一個不守夫道,就能要了澄之的性命。”
秦瑛聽到這裡,便慨然道:“關大人既然如此說,秦瑛日後與江大人形同陌路便是。好在仍是同朝爲官,並非永不相見了。江大人還請自己保重,秦某今生便只是大人的同僚了。”
江澄心中酸楚,但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出任何的留戀不捨,當下控制情緒,儘量平靜地道:“願秦侯得姚天眷顧,早日覓得如意男子爲繼室,生女育子,吉順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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