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安靜地站着,並不接茬,雙臂也紋絲不動,彷彿並沒有看到趙玉澤遞過來的劍。他由科舉入仕途,並不以武功出名,這些年任職朝野,更是典型的文官,即便曾效力軍前,所從事的也都是文書參贊、糧草軍需的工作,並不曾像英君薛愷悅那樣曾親身上陣斬將殺敵,他也不像冷清泉在凰朝江湖中擁有劍術名家的美譽,他既不是赫赫有名的武將,更不是江湖上響噹噹的角色,實在是沒有必要跟敏君較量。
何況想要跟趙玉澤一較高低談何容易?他雖然不怎麼了解趙玉澤,但這少年長身玉立,看上去頗有武學天分,冷清泉既然說剛纔輸給了趙玉澤,那麼趙玉澤的劍術造詣一定是比冷清泉高出一個層次,否則以冷清泉的個性,若是雙方打個平手或是他略微遜色些,他是絕對不會貶低自己誇讚對方的,別說對方是個正得寵的少年,便是對方是皇后,他也不會謙讓的。
那麼他何必要去跟趙玉澤比劍呢?贏多半是贏不了的,輸了的話,也不過是給後宮衆人多了個茶餘飯後的笑料。對他而言,有半點好處嗎?
明帝的到來打破了這微妙的僵持。明帝並非一人前來,她身邊一左一右站着安瀾和薛愷悅,身後還跟着顧瓊和陳語易。這幾位人間美色的加入,讓不大的演武場顯得更爲熱鬧。
邊上那對正在練槍的少年,見明帝來了,都立即跑來給明帝見禮,明帝看着這兩隻帶着汗珠的小獅子,綻放了一個由衷的笑顏,在大家失神之際,明帝擡手就給紅色的那隻擦了擦汗,小獅子瞬間晚霞飛起,不敢跟明帝對視,藉着還槍入架,退到了一邊。
明帝也不跟他糾纏,看向趙玉澤道:“玉兒在幹什麼呢?”趙玉澤嬌聲道:“玉兒想跟寧貴人比劍,琴卿說寧貴人劍術很好呢,寧貴人還沒有答應玉兒,陛下就來了。”
他的聲音嬌憨,表情單純,讓人弄不清是有意的撒嬌還是無意的天真,配上那秀美的容顏,實在有斬佛殺神的魅力,明帝果然吃這一套,當下呵呵笑道:“原來是朕打擾了玉兒比劍,真是該罰,回頭朕賠你一個好玩的,不過朕可沒聽說江卿會武功啊?”明帝秀眸微轉,看向安瀾。
安瀾莞爾一笑,“臣侍也沒聽說澄之會武功啊,澄之早幾年雖然擔任過行軍長史,那也是文職。”明帝微微點頭,正要結束這個話題,一旁的董雲飛忽然道:“江兄的劍術的確高明,臣侍曾聽姐姐提起過。”
江澄一時間想不明白董雲飛的姐姐是誰,只聽董雲飛繼續道:“家姐當日曾與江兄並肩平山越,她多次給我講起江兄運送糧草遇襲一人力戰敵軍的英勇事蹟。”
接下來董雲飛繪聲繪色地給明帝和衆人講述他所聽到的江澄力戰的故事。那是平山越時候的事了,大軍主帥是關荷和董平南,江澄擔任隨軍參贊兼行營軍需使,三人配合得當,大軍一路凱歌,卻不料進軍到象山的時候中了敵人的埋伏,江澄本隨着糧草在隊伍最後,混亂中也被敵軍襲擊,緊急之下也只得拔劍擊敵,他武功本高,劍術更是堪稱一流,拼死抵抗下竟然從敵軍圍困中殺出一條生路。待到關董二人終於收住了陣腳,派人去尋他時,已經是抱着他或者被俘或者被殺的想法,根本沒想到還能見到活着的他,雖然滿身滿臉都是血,分不清他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也不知道受沒受傷。
董雲飛的口才居然是極好的,這段小故事被他說得生動有趣,衆人聽得津津有味,江澄聽到最後卻不由得一呆,脫口而出道:“原來是雯雯。”他清楚地記得,那日奉命來尋他的人,正是董雯,當時董雯只有十四歲,銀槍銀甲,白袍白馬天神一般地殺到他跟前,向他伸出手來,少女的眼神亮如星辰。
話一出口,對面明帝的鳳目微冷,玉顏上的笑意也減了三分,他忙施禮道:“那不過是戰場上危急了拼命,亂打亂殺一通罷了,賴陛下洪福僥倖平安,實在跟劍術高明不高明沒什麼關係,至於跟敏君過招,臣侍是斷然不敢的,也自知一定會輸得很難看,還請陛下免了臣侍出醜吧。”明帝玩味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反對,似是接受了他這一說辭。
安瀾笑道:“到用午膳的時候了,別都站在這裡說話了。”似乎是感知到了美味佳餚的誘惑,明帝終於爽朗一笑,鳳目掃了一下衆人:“都跟着朕去瓊兒殿中用午膳去。”衆人領命,前呼後擁地隨着明帝往顧瓊殿裡走去。
他走在人羣最後,視線隨着明帝的步伐起落。耳中聽得明帝壓低了聲音笑着向林從說道:“今日和雲飛比武可還盡興,比在家裡一個人練武感覺如何?朕上次跟你說宮裡必有人一起練武,不算誑你吧。”
當日明帝求娶林從,小公子卻不肯入宮,明帝向他保證宮裡一定有愛功夫會武功的小夥伴,小公子這才同意進宮,這事林徵當趣聞講給江澄聽過。當時江澄聽了,暗喜明帝果然是個多情帝王。如今當面入耳,卻全不是那個滋味。
正在悵然,便聽林從道:“臣侍與雲飛切磋,每次都有進益,但終究比不上在家裡練武盡興,臣侍在家裡的時候騎上馬到城外練武那才叫爽快,臣侍家傳槍法的威力在馬上能發揮到十成,在地上頂多使出六成。”他話音剛落,董雲飛便搶着附和:“是啊陛下,臣侍也想念在家裡騎馬練槍的日子,我們何時才能在宮裡騎馬啊?”
明帝一怔,便看向薛愷悅:“英君也是這麼想嗎?” 薛愷悅溫言道:“對武將而言,馬上騎射才能真正保持戰鬥狀態,步下練槍,頂多是讓功夫不落下,不過我等既是陛下後宮,習武不過是強身健體,馬上步下差別不大。”他的聲音低柔和緩,卻別具魅力。明帝便不再言語,似是陷入沉思。
顧瓊的琳琅殿地方不大,卻各種陳設一應俱全,既有名家書畫,也有精緻瓷器,更有孔雀扇和珊瑚樹,帷幕靠枕都是異樣錦繡,江澄最後把視線落在了窗邊高几上的象牙筆筒,暗道這顧瓊多半是吳州顧家的人了。
顧瓊進得殿來先請帝后入座,再請衆人入席。江澄看那席面,是兩張小桌子,想是大桌子放不下,每張桌子配有五把椅子,他見薛愷悅邁步向第二張桌子的首位坐去,便去坐了第二張桌子的末位,冷清泉和陳語易也挨次過來坐了。
林從正要落座,卻見明帝向他招手,他只得往帝后桌上去,坐在了趙玉澤肩下。董雲飛看了林從一眼,終是沒跟着過去,在江澄上首坐了。
顧瓊自己始終沒有入座,先是站在一旁殷勤奉茶,後來宮侍們每端上一道菜餚,他必接過親自安放席中,再向明帝和安瀾笑着解釋每道菜的菜名和特色,燕語呢喃變着花樣地勸明帝用膳:“陛下嚐嚐這個蝦,這道菜是臣侍家中廚夫最拿手的,陛下再品品這個藕,這是今年太液池中新得的,陛下不妨多吃一口這個點心,醫士說這個點心對眼睛好,陛下每日批摺子多累啊啊,是得補補眼睛呢。”
他今日身着胭脂色絲羅宮裝,衣領袖口中不時飄出異國的迷迭香,臉上梨渦淺笑柔情款款,當他將盛滿葡萄酒的琥珀盅遞給明帝的時候,明帝的鳳目越發波光瀲灩,似能容下大海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