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他起了個大早,背上工具袋就要出發,還沒出院門就被自家小侍攔住了,那小侍伺候了他一個月,他還不怎麼認得,此時見那小侍一臉驚慌問他:“主子您這是要幹嘛去啊?”
他看看自己背上一個大包袱,頭上戴個遮陽笠,的確不像是一般的串門子。他也不氣,笑眯眯地跟這小侍講:“主子我要去逛園子啊,你跟着一起去吧。”那小侍疑疑惑惑地跟在他身後。
他還真是去逛園子,先是從昨日的演武場開始,將各宮各苑中間的空閒地帶給逛了一個遍,大凡有片大塊平整地面的,上面沒有殿堂閣樓大型建築的,他都會過去看看,一般是眯眼瞅着心裡算賬,遇到看上去合適的,還會掏出袋子裡的繩子、矩尺測量一下,有時候就乾脆邁起步子來人工測算。“平矩以正繩,偃矩以望高,覆矩以測深,臥矩以知遠”,這套測量的方法他可是既懂理論又會操作呢。
這一逛就是大半個時辰,那小侍一路上雖然懵懵懂懂的,卻並不多話,偶爾還能幫他牽引下繩子調整下矩尺。巳時三刻,他終於放棄了宮苑之間的空地,開始前往御花園。他一開始還抱有幻想,想着御花園有三個明心宮那麼大,從裡面選擇一處空地應不是難事。等他到了御花園才發現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御花園確實佔地廣闊,但沒有一釐一毫的富餘。主景觀是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湖邊上還有一座各地運來的異石堆砌而成的小山,大大小小的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地分佈在山水之間,奇花異木不擇地而生,飛禽走獸隨處可見。
這樣設計合理的御花園對於明帝和後宮衆人的確是一處美好的所在,水閣中飲酒,看波光在空中牆上起伏盪漾,山亭中吹笛,聽那笛聲在風中清揚,哪怕什麼都不做,就靜靜地憑着闌干看天上明河轉動,看月光流淌人間,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
他得閒了也不介意來這裡釣魚散步,賞花喂鳥。可是今天他不是來看風景的,他站在一架活潑潑的濃綠色的藤蔓下暗暗發愁,可去哪裡找一處空地呢?宮裡沒有,只能去宮外找了。
這麼想着他便邁步往外走,出了御花園,南邊便是宮牆。他沿着宮牆走,沒多遠就看到了一座宮門,他擡頭看,門楣上三個大字:芳林門。
御花園附近的門,叫芳林門,這倒也合適。他接着往前走,剛站在門洞外圍,就見守門的兩排禁軍將雙槍交叉攔住了他的去路。他雖知宮禁嚴厲,但想到自己有朝官身份,便發話道:“爲何攔住本官,本官要去對面勘查民宅,爾等速速讓開。”
守衛們倒也不卑不亢,爲首的躬身施禮:“小的們眼拙,不知是哪位大人要從後宮芳林門出入,朝廷規矩,後宮之人無旨出宮,不論尊卑一律處死,大人若是官員,可有官牌?”他愣了,這纔想起那日去刑部辦理公務交接時,朝廷不僅收走了印信公文,便連那塊官牌也拿去了。他當時並未在意,而今看來,自己是太大意了。
無法出宮去,他便站在幾個宮門口來來回回的觀望,芳林門、廣運門、景福門、長樂門、未央門、嘉猷門,他從一處走到另一處,時時地計算着步數,他這一天的時光就耗費在這幾個門口了。
宮門的禁軍們只要他不邁出門洞,就一切由他。他站在幾個宮門口不斷眺望,凝視,不時還拿出矩尺比劃。跟隨他的小侍一句怨言也沒有,可是就看他這臉上越來越沒有笑意。
天色漸漸晚了,小侍忍不住小聲道:“主子,您這忙了一天了,究竟在忙什麼啊?怎麼越來越不開心呢?”
他嘆口氣,他能開心的起來嗎?偌大的皇宮偌大的京城竟然沒有一處適合後宮們練習騎射的空地,說出來誰會相信?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宮外的地方看似寬闊,卻都是民宅,橫平豎直的街道上一座座小樓鱗次櫛比,不臨街的位置上都是幽閒富麗的深宅大院,要想在這樣的位置挪出一片騎射場,除非拆遷,可是京城人多地少,寸土寸金啊,拆起來容易安置起來難啊,那種一拆了之,不管民衆死活的事,他又怎麼做得出來?他這個愁啊,快要寫滿整張臉了。就這麼沒頭沒緒的往前走,根本沒注意走錯了方向。
等他進了殿門才發現不是自己的知春院,這殿裡不似琳琅殿那麼富麗華美,也不像他的知春殿那麼寒簡雜亂,整個屋子都給人一種靜謐清貴的氛圍。屋子裡最顯眼的是書櫃,兩排高高大大的檀木書櫃無聲彰顯着主人的品位和學識。柱子旁茶几上的綠色蓮花盆栽暗示着主人脫俗的品格和良好的教養。
書櫃之間的位置是主人待客的座椅,牆上掛着一幅秋山寒林圖,山高水迥,寒林蕭瑟,着色古淡,筆無點塵。他暗自點頭,這是前代文人關彤的真跡,雖不是十分難得,卻勝在筆墨高絕,關彤仙遊後,爲數不多的畫作很受凰朝讀書人的喜愛,這主人看來的確不俗。
他正欣賞着畫作,耳邊便響起了一聲清溪水流:“雅客光臨,寒舍蓬蓽生輝,澄之難得來一趟,我卻未能出迎,失禮了。”他一驚,趕忙轉頭一看,正是文卿陳語易。他不知從何處跑來,袖子上還有兩三點墨痕。
他忙施禮致意:“在下迷路到此,冒昧打擾,還請文卿莫怪。”陳語易灑脫一笑:“既來之則安之,澄之留下共飲一杯如何?我這裡今日有上好的竹葉青呢。”他也不客氣,當下留在陳語易的筠華殿裡用膳。
他見晚膳也只是四道尋常菜色,除了竹葉青酒外,也不曾另備茶果,只放了一份蜂蜜甜湯醒酒,陳語易也並不勸客,只是自己下箸,不時向他舉杯致意。他暗道陳語易果然人如其名,簡易通脫,看來是個可以相交的。便將自己今日之愁,簡單講與他聽。
“澄之,我勸你不要做吧,這件事不是那麼容易的。”陳語易皺了眉,語氣卻是有點擔憂的。
“怎麼?這事還有什麼忌諱麼?”他不解地問。
“明擺着,宮裡沒有地方,宮外也不好找地方,最合適的地方便是城外了。”
他點頭,“城外我不是沒想過,可是從城外到宮裡,每次進出都要經過城門,早早晚晚多有不便呢。”
“澄之,城門算什麼,最重要的是,每次進出,從街上出入,恐怕有損聖譽。”
這他就不解了,“不過是去騎射歸來,與聖譽何干?”
“澄之,你想想看,每次後宮中人從街道穿馳,都會惹市井百姓們觀瞻,有失體統哪。陛下不會同意的,朝廷裡也一定有人反對,多半是行不通的。”陳語易話語中極爲耐心,雖不贊同他的觀點,卻並不令他反感。
他堅持自己的看法,“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陛下怎會如此拘泥,騎射關乎社稷,豈能因了這些莫名其妙的顧慮擱置不問?”
“澄之啊,事緩則圓,你不要急於求成”,陳語易緩緩地搖了搖頭,似是不贊同他這麼急躁,“況且你現在被停職思過,怕是連摺子也沒辦法呈給陛下,陛下又怎麼會聽你的呢?”
他不由得一呆,他已經不是在外任官的時候了,怎麼還是這麼愛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