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考後第一天下午就彤雲密佈,北風呼嘯,舉人們在廊屋裡凍得直哆嗦,帶了厚衣服進來的還好,勉強能撐得住,以爲已經是正月天氣轉暖的舉人,就很有些受不住。他看這情形有點不大好,就去大廳請示樑相,是否給舉人們熬些驅寒湯。
“禮部預先備有驅寒湯麼?”樑相披了個大毛衣服,擁着手爐,安穩而坐,聽聞有驅寒湯,眼睛就亮了下。
“江大人年前就讓禮部備好驅寒的湯料,只需廚下熬煮了即可。”高瑩搶先答道。
“湯料足夠的話,就讓廚下抓緊熬製,有需用的就準她用些。”樑相立即吩咐道。
他見高瑩此番做事格外賣力,就決定儘量給她展示的機會,把煮湯散湯的事都交給她去辦,自己則陪着樑相在廳中用茶。
高瑩做事當真利落,不到兩刻鐘,湯就煮好了,他在廳上望見高瑩和馮兆雪分別帶人用大桶盛了熱湯,依次散發給需要的舉人們,便偷瞄了一眼樑相,果見樑相眼中有嘉許之意。
“這個高瑩,做事倒還算勤勉,絃歌拔擢她,也算是慧眼,阿芷和小嵐不肯用她,倒是失策了。那位馮員外郎,也不錯,她不是進士吧?”樑相看了半日後閒閒地對他言道。
“她不是的,不過她家中世代都是讀書人,家學淵源很好的。”他忙回覆道。
“她祖母是馮帆不是?”樑相饒有興趣地問。
“這個下官卻不知道,沒有問過馮大人。”他老實答道。
“對於自己的屬下,還是要多加了解,屬下的家世、子女、親戚、交遊、學術、詩文、志向、愛好、嗜趣都應知悉,一是量才器使,二是防止敵人和對手利用屬下敗壞你的事業。”樑相語重心長地言道。
“是,下官明白了。”他心下略覺奇怪,樑相這可是有點教導的意思了,他雖是樑相錄取的進士,卻一向不被樑相照拂,今日這是自己時來運轉了,還是樑相小病之下心地柔軟了?
酉時初,舉人們開始陸陸續續地交卷子,高瑩、謝琳四人分別守在大廳兩側的桌子前收卷子,他見狀也起身在廳口站着,酉時末,這卷子收得差不多了,柳菲菲剛要請示將卷子帶往封彌處封彌,卻聽任薔喊道:“大人這還有一個呢,這位考生申請繼燭。”
“樑相,有考生申請繼燭。”他忙折回去請示主考。
“澄之以爲如何?”樑相先考問他。
他想了想道:“考生十餘年勤學不易,今次不中,只能再等三年,甚是可憫。申請繼燭,前朝也有舊例,以二燭爲限。何況慢工出細活,也許這位舉人平時習慣了精雕細琢,考場上急切做不出來。不如就讓他繼燭吧。”
樑相聽了搖了搖頭道:“文思有遲速,在作文上原無礙,但朝廷科考卻意在選拔能任官理事的人才,考場上敏捷,將來臨官治民,才能機變靈敏。倘若才情豐沛,縱不能倚馬千言,也斷然無需繼燭,繼燭終究是因才弱思艱。此人繼燭,別人守時,對其他舉人而言,也有失公平。傳語這位考生,不許繼燭。”
次日下了一場大雪,風雪肆虐,便有驅寒湯,也無法抵禦寒冷。舉人們大多匆匆完卷,午時一過便交卷的大有人在,卻仍有十幾位舉人堅持着奮戰到了最後。衛尉寺丞林瑤守在桌子旁,每收一道卷子,便感嘆一聲:“這般以性命相拼,值得嗎?”“這要是凍出病來,可怎麼好?”“這些讀書人啊,讓人說什麼好呢。”他聽得奇怪,忍不住問道:“林大人,在場的可都是讀書人啊,您難不成是武將?”林瑤重重一點頭:“好叫江大人得知,我是武將中的讀書人,讀書人中的武將。”他不由得一樂,暗道這人真會說笑話,朝廷派來點檢試卷的官員,歷來都只能是進士,這林瑤不可能是例外。那林瑤卻不再解釋,只是問那最後一個交卷的男子道:“爾何必如此辛苦,大雪天早點交卷不好麼?”
那男子道:“大人不是男兒,不知男兒應考何等不易,小生家中母親和姐姐都不準小生應考,小生是跪求了母親一天一夜,母親才同意的,卻也只許小生考這一次,倘若小生此次不中,再無機會進朝堂了。”
“行了,趕緊回去休息吧。”他見林瑤連連嘆息,面有不忍之態,卻說不出話來,便替她打發了這考生。
“林瑤是老林侯的遠房甥女,不過這個遠房是相當遠了,她跟林徵應該是同八世祖的族姐妹。她這人只是口頭上說起來愛習武,其實沒有上過戰場,底子還是個讀書人,她是陳語易那一榜的進士,這些年也沒什麼特別的政績和建樹,升遷得慢了些。人,還算忠厚。”樑相在晚飯時分,向他講授道。
“您老人家每個人的底細都清楚嗎”他忍不住問道。
“也不是人人都清楚,有些人初始清楚,後來不清楚,有些人初始不清楚,後來卻很清楚,這原不是致勝的要訣,不過了解得多,總勝過一無所知。”樑相悠悠地道。
“您老人家知道下官的事情嗎?”過來送湯藥的史太醫出言探問道。
“你除了運氣足夠好,連生了三個女兒,讓人羨慕不已外,還有別的可誇耀的嗎?屢考屢敗,人到中年,棄了舉業,做了個太醫,陛下讓你做太醫,是想讓你傳授些生女的訣竅,結果你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讓陛下大爲失望。隨澄之去玄武的路上救了個孕夫叫翎兒,你不打算收他,卻給他在內侍省交了銀子,接到你家裡住,天天找媒人給他物色妻主,可惜到現在都沒物色好,嗯,還有別的我不知道沒有?”樑相像講故事一般,饒有趣味地把史太醫的底細調了個遍。
“樑相是如何把這麼多的人和事都記在心裡的?”他忍不住讚歎,真心請教道。
“無他,用心罷了,你把心思用在什麼地方,什麼地方就別人出彩些,這原是很簡單的道理。澄之在軍國大事上留心得多些,在人情世故上難免疏忽,以後慢慢來也就好了。”樑相的語氣倒是不急不躁。
因下雪,考試只能暫時中斷,等天晴後繼續,這樣一來就耽擱了兩三日。加上樑相風寒之後身體始終不大硬朗,每晚都早早歇息。負責初步閱卷定等的點檢試卷官謝琳、喬綺真和林瑤三個又不如程楠那般吃苦耐勞,縱然高瑩有心賣力,按規矩必是四人同閱,她一個不能左右大局,因而這四個都是卯時開始閱卷,日暮即休息,一概不點燭。
他縱然心急,在此等情境下,也不好像在江州州考那般熬夜批閱,何況初閱是點檢試卷官的事,審覈定等是主考的事,他只負責在主考審覈的時候一同參詳,初閱官和主考大人都有條不紊,他也急不來。因而閱卷定等這些事進行得頗爲緩慢,至二月初二日,方纔考校完畢。
柳菲菲將合格的兩百多份考生的卷子放在一張桌子上,等候去封。
按規矩去掉卷首封彌,就可排定最終名次了,他緊張地盯着桌子,好不容易聽到樑相一聲:“去封。”
柳菲菲和馮兆雪一起動手,將封彌逐個去掉,謝琳唱名,高瑩在旁執筆,將合格的舉人名字依次記下。
“第一名,謝希然,女。”
“第二名,鍾雨桐,女。”
“第三名,陶逸晨,男。”
“第三十九名,陸萌,男。”
“第四十名,周恆,男。”
“這是第幾個男子了?”樑相溫和地問道。
“回樑相,這是第十個了。”高瑩道。
“把這個周恆去掉吧。”樑相閉目道。
“樑相,今番禮部試不是可以放四十八名進士嗎?以二分定例算,男子是九個零六分,這零六分嘛,偏於十而不偏於九啊,男兒們讀書不易,多取一個也無妨吧。”他柔和爭取道。
“澄之,凡事欲速則不達,若今日是小嵐主考,頂多錄六個,咱們錄了九個已經不少了。澄之還年輕,不必急於求成,根基未穩時做事太銳,只會招來非議,於己於國都不利。”樑相當着衆人的面這般懇切地教導他,竟似教導自家子侄,把高瑩和謝琳幾個人給驚住了。
樑相似乎並不避忌高瑩等人的揣測之意,不再解釋,只道:“第四十名往下再錄八個。”
“第四十七名,謝薇,女。”
“第四十八名,黃弋謹,女。”
他知道這第四十七名,乃是他在江州時取中的舉人謝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