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幼長在一個嚴肅的正統家庭,見多了自己的父母同坐一張餐桌客氣有餘而溫情不足的畫面,他一直不明白無愛的婚姻爲何還要維持這徒有其表的外殼。
因爲如此,他天生有感情的潔癖:要麼不愛,要麼深愛。
只是這一眼,他便聽見自己心裡轟然坍塌的聲音,丟盔棄甲,淪陷得潰不成軍。
他不敢直接問她的姓名,怕驚擾了她,更怕她把他視爲浪蕩之徒。於是他以賠碟片損失爲由,堅持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電話號碼。
從那天起,他一有時間,便守在宿舍,等那部唯一的電話鈴聲響起,還交待宿舍裡的哥們,有他的電話一定要轉告他,等了幾天,還是沒等來他夢中的聲音。他有些失落,有些悵然,也有些竊喜:可能這個女孩寧願被扣薪水也不願賴上他,在這個物慾橫流人人爲我的年代,擁有一顆水晶般透明無暇的心是多麼難能可貴。
後來他又偷偷去了幾次她打工的音像店,乘她不在的一次,偷偷去問了裡面代班的人,得知她是大三的學生,離自己的大學不遠,她每天下午都會來這兒打工。
他每天都在絞盡腦汁,想着怎麼和她不着痕跡地邂逅。爲此,他求同宿舍裡神通廣大的“大頭”,打聽有關她的一切。
這天,“大頭”神秘兮兮地湊在他身邊,眉飛色舞:“兄弟,你的好機會來了,週末,她們系舉行迎新化妝舞會,我託人請她宿舍裡的人幫忙,那天務必把她帶到現場。爲了你的幸福,這次哥們可是花了血本了。”
沈昱揚高興得捶了下“大頭”的肩,嘴角的笑意一層層地漾開來:“真夠意思,哥們,行,這個月的早餐包在我身上了。”
週六的晚上,夜色四合,外語系的多功能廳燈火輝煌,人頭攢動。斯晚一直很逃避這樣的場合,但架不住同宿舍姐妹的熱情遊說。
她也沒有刻意去打扮自己,找了一條素淨的裙子,隨意披撒着頭髮,她和姐姐都遺傳了她們母親的物質,有一頭海藻一樣濃密的黑髮,隨意披瀉下來時,髮尾帶一點點自然的捲曲,配着尖尖的下巴,竟有了貓的特質,散發着一種她自己都未曾覺察的獨特氣息。
她在大廳入口處取了一個面具帶上,就靜靜地找了個角落,看着眼前翩躚滑過的一對對,她倍感無聊地嘆了口氣,想起高中語文課本里朱自清的一句話: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大廳裡此時播着電影《驚情四百年》中的《Eversleeping》,主唱Lisa以深情的歌聲唱出爲求真愛走遍天涯,即使耗盡一生也在所不惜。
“Once I travelled seven seas to find my love,And once I sang seven hundred songs,Well, maybe I still have to walk seven thousand miles,Until I find the one that I belong,I will rest my head side by side To the one that stays in the night,I will lose my breath in my last words of sorrow……”
我曾經航行過七個海洋去尋找我的愛情
我也曾經唱了七百首歌
那麼,或許我仍舊要走上七千裡的旅程
直到我發現自己所屬的人
我會與停留在夜色中的他肩並肩休息
我將在最終遺憾的訴說中失去呼吸
……
優雅的鋼琴聲配着優傷的詞,讓斯晚聽得出神,全然不覺有人來到了她面前。
“你好,我能請你跳支舞嗎?”她擡頭,本想一如既往的拒絕,但眼前這個瘦高的男孩穿一件藍格的棉襯衫,雖然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容,卻有着一種很雍榮的神采。
她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把手放在男孩伸出的手裡,跟着走進了舞池中央。
這是她第一次除了父親以外,自己的手被一張男性的手掌包裹,她有些微微緊張。她只會跳一點點最基本的舞步,這讓她越發感到自己身體僵硬、舞步慌亂。
“放輕鬆,跟着我就好。”面具背後的聲音溫柔、醇厚,似具有一種讓她安定的奇效,她的身體漸漸鬆弛下來,在他的帶領和體貼照顧下,居然也有了輕盈的飄逸。
“你喜歡這首曲子嗎?”
“音樂很美,可裡面的故事太哀傷。”
“爲什麼?因爲德古拉伯爵尋覓四百年,也不能和愛人廝守?”
“爲了追尋永恆之愛,他背棄了上帝,承受了黑暗的痛苦。”
“可他是幸福的,愛是救贖,不是自私的佔有。”
一曲既終,他們落座。
她長噓了一口氣,如臨大赦。
這個充滿孩子氣的小動作落入面具後的眼,他莞爾:“你是不是覺得這種場合很悶,其實我也不喜歡,要不,咱們先撤?”
“嗯。”她擡頭,眼神澄澈,如林間小鹿。
夜風微涼,夾雜着好聞的枙子花香,讓人有微薰的沉醉。
他緩緩摘下面具:“自我介紹,沈昱揚。”立體的五官,薄薄的嘴脣向上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眼神明亮,笑容乾淨。
她一怔,似曾相識的名字。她努力在記憶庫中搜索這個名字,猛一驚覺自己的思緒遊離得太久,面具仍掛在臉上,她抱歉地笑笑,隨及摘下面具:“你好,向斯晚。”
“真巧,不撞不相識。”看到她臉上的疑惑,又補了一句,“我們見過,音像店,我還給你留了電話。”
她恍然大悟,兩個星期前的一幕浮出水面。
“我還欠你一個人情呢,你們老闆沒扣你薪水吧。”
“沒有。”她撒了個小謊,有張被損的碟片被她買回家了。每天都不停地穿梭於這個城市,實在沒有精力去討要這一點點損失,再說,那天,他並非有意,她也無法啓齒,那張他留下的小紙片,早不知去向。
“向斯晚,向斯晚。”他低頭似喃喃自語,旋即又擡起頭,有晶亮的東西在眼中一閃一閃,“取這麼古典的名字,你父母真有詩意。”
聽到他的話,她心中酸楚,嘴裡有淡淡的苦味:“有詩意的是我母親,名字是她取的,我出生的時候正值傍晚,斯時晚霞滿天。”她自己也覺奇怪,母親一詞從自己口裡說出來,就像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語氣平淡。
一路上斯晚很沉默,“母親”一詞讓她說話的情緒全無。
女生宿舍樓前,有三三兩兩的情侶躲在濃蔭深處擁抱。斯晚不想自己也被人誤解成戀戀不捨告別的情侶。
“謝謝你送我,我先進去了。”
“再見,好夢。”
斯晚疾步走進宿舍樓,在第一個樓梯口轉彎的時候,她擡頭:沈昱揚斜靠在路燈杆上,視線恰好和她在空中交匯。她急急躲開,連着上了好幾級臺階。
宿舍裡的人還沒有回來,她沒有開燈,抱着膝坐在牀上發呆。淡淡的月光穿過窗外的樹木,落在地板上,影影綽綽。
沈昱揚慢慢地往外走,夜色幾乎把他淹沒。一路上他在想:這個笑容像漣漪的女孩,爲何卻帶着不易靠近的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