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曼谷回普吉島的飛機上。
寬敞、舒適的頭等艙裡依然只有他們兩人。
斯晚仰躺在寬大的座椅裡,眼睛閉着,腦海裡卻在飛速運轉, 她索性放棄, 睜開眼望向旁邊的褚天珣, 正閉着眼養神。
“想問什麼就問吧?”他閉着眼睛突然開口。
被窺中心思, 反倒有些覺得不好意思了, 這麼明顯?人家閉着眼睛都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呃,我想知道,你爲什麼要當着你父親的面, 謊稱我和你訂婚了?”
“不想讓他們再拿這件事來煩我。”
“那個,褚南瑾也姓褚, 是你家裡人嗎?”
“我繼母的兒子。”他仍然閉着眼。
“你和你父親的關係, 呃, 好像不太……”她有些遲疑。
“我和他關係一直很疏遠。”他道出了她不知如何開口表達的話。
“是因爲莎朗夫人的原因嗎?”她脫口而出,又覺得自己太過於八卦, “對不起。”
褚天珣睜開眼,端起放在眼前的威士忌喝了一口:“也是,又不全是。”他復又把身體靠向座椅,眼神有一絲痛楚:“我父親很早就一個人來到了泰國,在異鄉混得很不如意, 全靠我母親在國內的接濟。後來, 他認識了泰國的一個大哥, 開始做他的手下, 境遇才越來越好。我母親很不放心, 一個人偷渡來泰國找我父親,但是卻死於一場事故, 我後來才知道……”他深吸一口氣,“才知道是□□之間尋仇,我母親當了替罪羊而已。後來我父親就一個人出來做生意,兩年後把我接來了泰國,那年我九歲,到了曼谷才發現他早已再娶了。”第一次,他願意向別人展示自己曾經的傷疤,也是第一次,他不設防地對人一下子說這樣多的話,他自己都感到微微地驚訝。
說完後,覺得輕鬆不少,他明白了,他就像一個去教堂告解室的教徙,在她面前願意卸下自己一切的僞裝。
“對不起。”除了說蒼白的這句話,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原來在褚天珣在看似錦衣玉食的背後,竟然也有着這樣的痛。
她自幼就沒有享受到母愛,父親雖沉淪過一段時間,但因爲一直有斯羽的精心庇護,她也沒有覺得自己的童年有多麼的不幸,後來父親戒了酒,家裡一切如舊,但彼時她已漸漸長大,從鄰居憐憫的目光和小夥伴們無形的孤立中她敏銳地感覺到了自己的“與衆不同”,這種與衆不同來自於家庭的不完整,她也漸漸明白,姐姐斯羽爲何那樣的冷漠驕傲。
因爲唯有驕傲,才能守住自己的自尊;唯有冷漠,才能保護自己的脆弱。
“沒什麼,事情都過去好多年了。”他朝她安慰地笑笑,她卻在他的眼中讀到了勉強,有一刻,她的心爲他微微地感到疼。母親慘死,遠離故土,突然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而父親已再婚,家庭的陌生對一個九歲的少年來說是一種更深的孤獨與恐懼,她無法想象,在那些孤苦無依的日子裡,小小的他是怎樣一天天地數過來的。
女人固有的一種母性讓她從內心深處泛起一種柔情,她伸出手,覆蓋住那隻因隱忍而抓住扶手指節泛白的手,輕輕地說:“所以你寧願住酒店,也不回家?”
他閉上了眼,沒有開口的默認。過往的一切,他早已視而不見,絕口不提,可是眼前的這個女人,卻能輕易讓自己不設防,把那些舊傷口□□地晾曬在陽光下。微涼的手此刻正一點一點地熨貼着內心的痛楚。他掙扎了好久,終於,輕輕回握了她的。
“那這麼說,褚南瑾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了。”她突然開口。
“他是那個女人帶來的孩子,我們之間沒有血緣。”
“哦。”難怪兩人之間會讓人感覺有無形的冷意。
“褚南瑾這個人你要遠離。”他突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若有所思。
“啊?”斯晚眼前浮現起那張笑容危險的臉。
“沒什麼。我不想我家裡人打擾到你,今天把你拖進來,真對不起。”他轉移話題搪塞過去。其實自己過於緊張了,他們二人,一個在曼谷,一個在普吉島,似沒有交集。那些黑暗,只要可能,他希望能變成煤永遠深埋地下,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到家時,已是凌晨,她匆匆告別,急急下車往院子裡走。
“斯晚”,低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着一種特別的溫柔,她不確信地回過頭來,看向他:“嗯?”
“好好休息,今晚的事不要再想。”他沉吟一秒後淡淡開口,種種心緒最終只化作這無關痛癢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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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她照樣急匆匆地去上班,因爲昨晚睡得晚,所以也起得遲,她顧不得吃早餐,掬了把水草草洗了個臉,從出租車上下來時還在胡亂挽着頭髮。
“早”她愉快地和每個擦身而過的人打着招呼,從大學畢業,她就在這個行業裡幹了八年了,她喜歡這個行業,永遠光可鑑人的大堂,舒適周到的服務,一切都顯得那麼優雅。讀高中的時候,班上的女生每天課餘都在討論韓劇是多麼多麼的浪漫唯美,她也跑到同桌家裡,兩人利用一個週末看完了那時風靡一時的《情定大飯店》,劇中華克山莊的美景讓她久久難忘,裴永俊和宋允兒在亞斯頓別墅共舞華爾茲的浪漫場景似乎是這世上最不可思議的神話。最初三個月總部實習的時候,人人都覺得辛苦,只有她不。從客房服務到安排商務會議,每一個小細節她都力求做到完美。
客房部的辦公室裡一片忙碌,她暗自慶幸,沒有人注意到她,看來昨晚的“訂婚”風波也沒有上八卦雜誌,其實就算自己上了些小報小刊,度假村裡也不會有什麼人知道,似乎大家從來都不關注這些小道消息。
桌子上卻意外放着一盒香草奶油慕司和一杯拿鐵,她用手去探,咖啡紙杯還有熱氣。誰會這麼周到體貼,給自己送來早餐?她問了辦公室裡的其它同事,有人說好像是別墅區的一個服務員送過來,她頓時明白,除了他,還能有誰?
舀了一勺奶油慕司放進嘴裡,香滑細膩的奶油混着香草獨有的清冽芳香從舌尖蔓延至整個味蕾,她不禁微微眯了眯眼,以褚天珣的挑剔,這盒慕司蛋糕肯定不是來自於小戶小鋪。
從認識他以後,“轟”的一聲上天似乎在她面前打開了另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五光十色、新奇優雅。而她這幾年的生活,除了夏橘和幾個相交泛泛的同事,唯一的親人就是父親和多多。她習慣一個人生活,有時也難免覺得孤單寂寞。可是這個世上有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他們的人生都是寂寞如雪。曾經的滄海難爲水,已抽走了她全部的勇氣,她不再敢奢求什麼。這麼多年,她以爲自己早已麻木得對別人的關懷熟視無睹,可是眼下他所做的一切,她竟有了微微的感動,情感、理智,有很多東西在她心裡拉扯……向斯晚,別人給你一點幻覺你以爲就可以漫步雲端了,她在心底大罵自己。
在別墅區巡視的時候,她悄悄繞開“瀾”走過去了,不知爲什麼,她開始有點怕遇見褚天珣,她能感覺到他對自己好,但這種好似模糊了兩人之間原本涇渭分明的距離,變得曖昧不清,這種曖昧讓她惶恐,因爲她知道自己無力去承受。
一連好幾天,在度假村裡,她都刻意地迴避着他,她在工作中本來就心細如髮,這段時間下來,已對他的習慣作息瞭然於心,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去海灘,什麼時候晨跑,所以稍稍用點心,她就能刻意躲開他。
某天晚上,她在MSN上對着夏橘狂吐苦水,對方卻是陣陣嬌笑:“親愛的,有這樣的‘高富帥’,還不快快收到碗裡來。”
“這樣的人,對我來說就像是在雲端上,光是仰望他都會覺得很累。”
“親愛的,不要妄自菲薄,這世上還是有拿着水晶鞋在尋找着灰姑娘的王子。”
“這世上沒有一無所有的灰姑娘,仙德瑞拉也是來自顯赫的家庭。”
“可是褚天珣卻能在你惹上麻煩的時候挺身而出,爲你平反昭雪,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付出。”
斯晚沉默了,她無力去反駁夏橘的“一針見血”。
“有件事本來我不想告訴你的,怕打擾你的平靜,我知道忘掉一個人的不容易。沈昱揚的那個蘇小姐一個人回美國了。”一陣無力感涌上心來,她不知道該如何接上夏橘的這段話。
MSN上她的頭像還亮着,她卻無動於衷,好半天都盯着那行字,大腦有些木木的放空,說不出是悲還是喜。
夏橘卻有些急了,又叭叭地敲了一行話:“斯晚,你不要多想,這些已經不重要了。你現在要想的,就是如何抓住眼前的幸福。”
和夏橘在MSN上告別,她靜靜地窩在沙發裡,想起他在這個屋子裡那聲若有若無的輕嘆:如果我說這不是誤會呢?心亂如麻。
第二天照例按時按點去上班,春節已過,酒店裡的客流量少了許多,工作量減了不少,所有同事都似舒了口氣,客房部的工作複雜又瑣碎,一塊小小的方巾,角落裡的一點點微塵,稍有不細緻,就會招來客人的投訴。
下午她有半天的假,偷得浮生半日閒,想想馬上就到中國的農曆新年了,來泰國已快半年,父親和多多讓她越來越牽掛,她想,這次如論如何也要休個年假,回去陪他們過年。芭東海灘的商業街熱鬧繁華,各種商品琳琅滿目,她細細地挑着,給多多買了一個變形金鋼,挑來挑去,給父親選了兩瓶本地特製的果酒,不含什麼酒精的那種,又給夏橘選了瓶嬌蘭小黑裙淡香水,還有林遠光和昔日兩個舊同事,也都準備了小小的禮物。
拎着大包小包的禮物,找了個露天的餐廳坐下來休息,點了杯冰飲,她望着街上,碎金子一樣的太陽滿地都是,街上熙熙攘攘,外頭的車與行人都是匆匆忙忙的,大太陽底下各奔前程,不相干的熱鬧,可是看着就高興。